午间散衙后,祁百川本想让张渠将账目再盘一盘,可对方坚决不加班,溜得飞快,点卯之前都别想见到他人。祁百川正吃着水粉,布置下午的任务,云影楼的小厮突然在外求见,说是林姑娘旧疾复发,赴宴时晕过去了。
祁百川放下碗便走,他心里不是没有怀疑,以她的性子,哪怕旧疾复发第一个想到的哪怕是孟玦也不会是他。
只是,万一呢?她提过要在云影楼赴宴,突然出了状况,是郭邦宁的人对她下黑手了?
想到此,他心如坠深渊。
甚至都没让人套车,要了匹马冲着云影楼而去。白日里的走马街是不能纵马狂奔的,以祁百川的性子平日绝对不会违例,如今哪儿还顾得上?
云影楼内,话题都围绕着祁百川展开。这让林绥突然想到一个可能,祁千江的身份必然是假的,否则他为何屡屡拒见自己这位同窗?今日云影楼宴无好宴,怕是这些人给他设了个局,想戳穿他的身份,说不定这个局与她有关。
想到此,林绥后背发凉,再坐不住了。
任提领正问黄仕子:“这几年祁大人外放做官,若是见了他,你怕是都认不出了吧。”
对方笑道:“同在书院读书三载,如何就认不得了?就怕是祁大人已想不起我了呢。我递了两次拜帖,祁大人事务繁忙都没见我。”
林绥向孟玉道:“我突然心口痛,先告辞了,孟姐姐不必送。”她起身向外走,正遇上小厮来报:“祁大人到门口了。”
任提领见她已经先一步出了门,急着向黄仕子使眼色:“如此机会,你还不赶快去见见同窗叙叙旧。”
林绥留意到身后黄仕子跟了上来,她呼吸一滞,快速想着应对的法子。来云影楼的落霞阁只有一条路,只要他进了院子,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根本没机会示意他离开。此时若走,反而令人起疑,反倒是坐实了他身份作假的事。不能让这黄仕子看清他,先破了眼前的难关,再跟他算身份作假的账。
远远地,祁百川进了园子,他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官靴都没来得及换。
游廊里传菜的小厮穿梭往来,林绥经过时一伸脚,小厮抱着汤盆径直扑到了黄仕子身上。被汤泼了半身,黄仕子跑起来暴躁地骂着不长眼的狗东西,刚站稳又跌了个狗吃屎,他在原地挣扎了几下才爬起来,抖了抖长衫,脚步匆忙地跟上去。
祁百川刚到云影楼便觉察出不对,谢府的小厮看到他便一溜烟地跑进楼里了。认出了他,却不上前相迎,忙着回去报信?里面给他准备了鸿门宴?
他目光阴沉下来,进了园子便不紧不慢地走,隔着老远便看到林绥疾步走向他,带着点儿气势汹汹的意思,一个男子快步追着她。他停住了脚步。
林绥脚步不停心如擂鼓,黄仕子小跑着追过来,只落后她几十步,提醒他离开已经来不及了。
快到近前,她频频眨眼,娇声呵道:“姓祁的!厚颜无耻!你将我撵出府,是怕我坏了你跟杨惊鸿的好事对不对?负心汉!”
祁百川瞬间便看懂了她的眼神,在她挥着拳头打过来时,抱头鼠窜。
云影楼内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很多,此刻正有人在溪边弹琴作画,一时齐齐扭头来看热闹。祁百川被追打到溪边,林绥捧起桌上的砚台冲着他一泼。砚台里刚研好的墨,泼了他一脸。她又顺手抢走楼内娘子的伞,用收拢的伞朝他发髻上一扫,玉簪落地,发髻立刻披散下来。风一吹,长发飘飞,落在沾满墨汁的脸上,祁百川真可谓是狼狈不堪。
林绥哭喊着继续追打他:“嘴上说着喜欢我,又来找杨惊鸿,狗男女!”随后赶到的黄仕子一脸震惊,这、这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这么一张脸,要如何辨认?
她们的动静闹得大,引来楼上楼下的人围观。被林绥点名的杨惊鸿原来是奇烂阁的姑娘,被重金挖来的云影楼,目前是楼内的头牌娘子。听闻下面闹开,又听说是位俊俏郎君,杨惊鸿在窗口探身出来笑道:“哎呀,又是因为我搅得有情人生了嫌隙?林姑娘莫要吃醋,男人哪有不偷腥的,悠着点打啊,别打坏了脸。”
众人立刻哄笑起来。
任提领身体虚,跑了几步就喘,急问:“看、看到了吗?确认是祁千江吗?”
这个空降的祁大人,总是透着古怪,不伦不类,装疯卖傻,背地里怕也是个狠角色。那晚出现在清风寨,暗中出手相助林绥的到底是不是他?
清风寨那件事之后,郭邦宁亲自对每个人问话,想要确定那个功夫高深莫测暗中相助林绥的男子的身份。查来查去,觉得当日这个祁千江嫌疑最大。一个能跟李消打成平手的人,要么是祁千江隐藏了实力,要么他根本就不是祁千江。再加上这姓祁的赴任足足晚到了五日,文牒也被水泡皱了,知府大人是祁阁老的弟子,亲自问过他几次话,又给祁家写信确认,这才算是勉勉强强过了身份这一关。
可疑!郭邦宁不确认他的身份,觉都睡不踏实。
这个黄仕子本在吴中读书,因为屡试不第,想来吉春府投考。任提领得知他同祁千江是同窗,想要他亲眼确认。可是这姓黄的说祁千江性子桀骜,在吴中时便不爱搭理他,几乎没有接触,祁千江很早便高中做官去了,两人起码有八九年没见过了。黄仕子辨认得十分吃力,额上都是汗珠。
眼前的人披头散发满脸的墨迹,看起来实在费劲。这如何辨认啊?强人所难。吉春府的女子如此泼辣,半点颜面都不给心上人啊!这若是他的妾室,还能容忍她如此撒泼,早就发卖了。
“发什么呆啊!是不是他?”
“身形很像。口音是我们吴中本地的,待我再瞧瞧。”
任提领催促道:“上去搭话!给我当面确认清楚!”
黄仕子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来,小心翼翼避免挨林绥的打,招呼道:“祁兄!是我啊!我们在一间书院进学的。”
没人理他。他早清楚祁千江性子古怪桀骜难相处,其实很不想出面认人的。
祁百川看到了人群后的任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听到黄仕子唤他,祁百川停住脚步,衣领还被林绥揪着,他学着祁千江的姿态,以鼻孔对着他,傲慢道:“你哪位?有资格与我称兄道弟?”
就是这霸道不讲理的口气,就是这蛮横的性子!黄仕子磨了磨牙,躬身道:“吴中府学,黄仲深拜见祁大人。”
祁百川哪儿知道他是谁,不过能被任巍驱使,说明混得极差了。看了眼他的穿戴,听他的谈吐,猜到他是“冒籍”投考,不好好念书,倒是会钻营。
祁百川故作困惑,想了许久方道:“姓黄……哦,科考夹带小抄,还抄错了那个?你不好好读书,怎么跑来了吉春府?”
一句话说得黄仕子面红耳赤,脑中嗡嗡作响,这个祁千江当真还如从前一般恶劣,一样的嘴贱。
林绥怕他多说露馅,掰断了挂灯笼的竹竿,朝他追打过来。“说!你背着我来云影楼,是不是有了二心?”
祁百川见那竹竿的粗细,便不敢大意,绕着假山边跑边躲。黄仕子没办法也尾随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祁兄,我远来拜会,还望一谈。”
林绥握着竹竿边追边砸,几次打到了身边的黄仕子。
祁百川且跑且躲道:“谈什么?你我二人天赋悬殊,哪怕我指点你也未必能领悟,若是当真无把握,不如让你爹再多花钱打点考官。”
当众揭了黄仕子的老底,众读书人嗤笑,能穿得起蜀锦的人,家里定然不差钱。
有好事者道:“这位兄台是打点了考官也没考中吗?那怕是当真不是读圣贤书的料。”
还有人向林绥喊:“姑娘,你何不将她心上人叫出来,当面对质,这样追下去他也不会认啊!”
林绥叉腰向那人骂道:“叫你老母!他说了心悦于我,要么成亲,要么同归于尽,你给我站住!”
楼上,吉春府的几个文官揽着美人也在瞧热闹,一人摇头叹气:“斯文扫地!成何体统!”
说完就着美人的手饮完了杯中酒。
“这女子是何来历?样貌不错,脾气差了点儿。”
听人夸赞林绥的美貌,他怀里的美人不乐意了:“她就是山野村姑,脾气奇差,还会功夫,谁敢要啊!”
林绥手里的竹竿打前扫后,啪地一声砸在了黄仕子脸上,险些没将他砸晕过去,脸上一道红痕肿了起来。
黄仕子一肚子的火气终于憋不住了:“放肆!你竟敢打我,我可是秀才出身。”
她故作歉意道:“这位公子,当真是对不住,等我抓住了这位负心人,再过来同你赔罪。”
林绥两手握竹竿如握刀,杀气腾腾便向祁百川冲去。
周围人起哄道:“祁大人,你就从了吧!不就是喜新厌旧?”
“都被姑娘捉奸了,别反抗了。”
祁百川猛抬头,那人被他看了一眼,缩回了头,眼神如此可怕。
林绥觉得戏演得差不多了,该撤了,没想到祁百川突然转身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成亲之事回去商量,你先搬回来吧!”
周围呼哨声满天飞,嚷嚷着男人怎能受女子挟制,这太丢读书人的脸了。
林绥怔了一瞬,突然嘤嘤地哭起来:“祁郎,我刚刚下手重了,打疼你了吧?看什么看,没见过小情侣拌嘴吗?”
说完,撑开伞遮住两人,拽着祁百川的袖子快步向外走。
正巧孟玉给她准备的马车也到了,两人相携上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