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绥没想到孟玉会邀她,请柬送到了祁府,看来两人不清不楚的关系已经传开了。
早在被祁百川救下山时,三人便在车上想好了说辞:少寨主林绥被赶下山后,流离失所心灰意冷,感觉到生无可恋,欲寻短见,恰巧被下值回府的祁大人所救。
听起来不是很可信,不过以郭邦宁的性子,再完美的说辞他都会起疑。一日查不到屠寨那晚神秘的蒙面高手身份,他便一日寝食难安,毕竟清风寨竟然出现了能压制李消的高手,岂不是能轻易取走他的人头?
祁百川也笃定郭邦宁早晚都要怀疑到他身上,在清风寨催征后,他没有跟着众人一起回城,当晚清风寨就出现了神秘高手,这未免太巧了。不过,哪怕再疑心,郭邦宁也只能瞎猜,找不到证据。
除了林绥,当晚只有牛春知道祁百川回过寨子。
若论嫌疑,孟玦的嫌疑比祁百川大的多,众多的杀手可是亲眼所见他突然出现的。
林绥昏迷那几日,关于她和祁百川的传闻不胫而走:坊间都在传两人是因税结缘,痴情烈女爱上世家薄情郎,奈何祁大人心比天高,看不上村姑,两人注定成为怨侣。
林绥觉得这传闻很不错,连黑佩兰问起,她都不澄清。
云影楼前,谢府的车停稳,孟玉的贴身大丫头便走上前去。
她见林绥从车上下来,穿了一身竹月色的薄锦长裙,发间簪了支云朵样的小钗,乌油油的长辫子,目若点漆,柔婉的气质中带着几分英气。
林绥朱唇含笑:“小玉姐先到了?”
丫头迎上去答:“您到的并不晚,夫人去茶肆品新茶,提早出门了。”
云影楼依山傍水景致优美,临街的轩敞屋舍留给文人雅士吟诗作对,后园用来招待达官贵人。几个雅间离得都很远,十分方便说些私密话。
园内叠瀑流泉,曲径通幽,来凤轩轩窗半敞,珠帘半垂,离得远便听到琴声。
林绥目光随意往竹林中一瞥,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引起了她的注意。矮胖的中年男子正是任提领任巍,对方也看到了她,眼神中透露着不怀好意,见她看过来,忙掉转目光看向别处。他身边的瘦高青年穿的是轻薄的软云锦,吉春府穿的人并不多,这种料子在北地并不盛行。
跟任巍混在一起的,必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林绥突然停下脚步,向那瘦高的青年道:“公子稍等!昨日在琦兰阁,喝酒听曲儿后不付钱的是你吧?今日可让我抓到了。”
青年一愣,闻言变了脸色,怒道:“休要胡说!我是何等身份,岂会做这种事?就琦兰阁里的那些庸脂俗粉,比起我们摘星楼不知差了多少,也值得本公子逃单?”
摘星楼,她听黑佩兰提过几嘴,似乎是吴中最红的风月场?
祁千江来自吴中,眼下竟然又冒出个吴中来的,还跟任巍混在一起,不得不让人起疑。
他们又在憋什么坏水?
任提领急着离开,一副不想多纠缠的架势,冷道:“定是认错人了。”
竟然就这么揭过了?不像他的性子,有猫腻啊!
林绥心里做着各种猜测,跟着丫头转过竹林进了群芳阁。
厅内朝南的软榻上坐着两位衣着华贵的女子,下面左手边椅子上坐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富家公子,除了衣着饰物能看出是个富贵闲人,很难猜出对方的身份。
屋内布置的格外雅致,屏风、插花、挂画无一不透露着风雅。
孟玉见她到了,笑着起身道:“刚说到绥绥,她就到了。来,这是孙太傅家的嫡女明舒妹妹,她尤擅茶道,宫里茶艺司的嬷嬷都夸赞过的,咱们先喝一盏茶就开席。”
她又转头去看那公子,失笑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儒商韩鲤韩公子。”
林绥上前见礼。
韩鲤?没任何印象,看来并非吉春府人士。
没想到孟玉还约了别人,她抬眸望向那女子,发现对方也在打量她。
孙明舒目光中饱含着对她的探究:本以为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村姑,毫不怯场,倒是没什么小家子气。一双星眸尤其引人注意,直透人心般的清澈,哪怕不笑的时候嘴角也微翘着。这就是同孟家姐弟两个一同长大的女子?
那位姓韩的公子也在看她,只是不似这位孙小姐直白。
林绥并不在意,她不知被吉春府的小姐们打量过多少次,端起茶静静饮一口,等着他们的后话。
孙明舒见她端起茶杯,徐徐道:“这是南地云蒙山顶的千年茶树产的茶,一年只得几斤,京城的贵人念着祖父爱茶,特意遣人送过来的,孟姐姐也喜喝茶,我就借花献佛了。”
林绥捧场道:“好茶!这云蒙茶一泡便是百两银子,我刚刚这一口,怎么也要三钱银子。”
她话刚说完,孙明舒眼里的探究变成了鄙夷,再不看她一眼了。这村姑出身家世上不得台面,学识见识自然也是没有的,她放下心来。这样的女子跟孟玦怎么都不般配,哪怕他同意,他姐姐都不会同意的。
不再被人品评打量,林绥乐得轻松。
孟玉看孙明舒的眼神带着笑意,打趣道:“孟玦比我更爱茶,我怕是也要借花献佛呢。”
话音落,孙明舒赧然道:“都有的。”
茶的确是好茶,饮后口齿留香,清甘神爽,她脑子里浮现出祁百川吃茶的景象,平日飒爽利落的人,吃茶时改了性子,饮一口回味片刻,眼神都柔和了。
孟玉还在跟孙明舒拉家常,已经说到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又夸孙明舒心灵手巧,她缝制的小鞋子乖巧可爱,她的宝宝才是有福气的,说得孙明舒红着脸不语。
林绥心中名了,这位应该就是孟玦的成亲对象了。
只是不知孟玉今天请她过来,是什么意思?
林绥猜想是跟自己有关,是想安这位孙小姐的心?天地良心,她能成威胁?孟玦若是能放过她,那她真要烧高香了。
那位韩鲤公子一直没开口,只静静盯着她,表情纯良无害,眼神有些像小狗。
林绥向他点头。
韩鲤一直留意着对面的女子,她五官明艳俊秀,笑起来时杏眼弯着,闪着灵动慧黠的神采,不是多漂亮,只是让人难以移开眼目。
韩鲤低声道:“林姑娘,听闻你很擅长辨识药材?我有个不情之请,请姑娘帮我瞧瞧哪支人参更好。”
有侍女送上两只锦盒。
林绥凑过去瞧了瞧,道:“上佳的山参讲究五形俱美,指的是芦、艼、体、纹、须都要长得好,要知芦长碗密枣核艼,紧皮细纹珍珠须。”她细细瞧了瞧两支人参,“这支虽表皮龟裂,值五百两,另一支三百两。不过,”她突然道:“若这两支山参出自万方堂,价值便要高出几倍。”
韩鲤明白了,若他打算送人,怎么才能让东西显得更有价值。
“日后我还要麻烦姑娘,我暂住清水巷,做点小生意。”
孙明舒突然插嘴道:“林姑娘辨识药材的本事,是师承还是家学?听闻清风寨曾有位女郎中医术过人,你可见过?”
她为何想打探娘亲的事?
林绥笑道:“哪儿有家学,时常打交道罢了。”
孙明舒也不再追问,放了茶盏道:“听说林姑娘与税课司祁大人私交甚好。”
来了,终于要说到正事上了。
林绥脸色尽显落寞,叹道:“看来我被撵出祁府的事,还没流传开。能有什么私交,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山野村姑,不过是痴心妄想。我一心想嫁高门望族,可那位祁大人油盐不进,就是厌恶我,毫无办法。”
孙明舒没想到她会直接将话路堵死,不知道如何接话,看了眼孟玉。
孟玉接话道:“惠民药局的任提领,一直想要拜会祁大人,只是祁大人公务繁忙,一直不得空。”
哦!想来是祁百川催征的大刀砍到任提领头上了,他急了。
林绥养病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祁百川做了什么,逼得任提领四处求人周旋。
林绥歉意道:“让姐姐失望了,我当真是说不上话。”
孟玉本也抱什么希望,别人辗转求到她这里,她不过是试探地问一问,成与不成对她并无干系。丫头过来说是席面备好了,请四人移步到晓月亭。
水榭游廊内三人并行,孟玉扶着丫头走得格外谨慎,她隔着孙明舒望向林绥道:“孟玦的亲事已经定下了,婚期在八月初八,你要过来观礼。”
林绥随口道了两声恭喜,心里的异样感觉被她一把摁下了。
她跟孟玦从众人眼中的青梅竹马,闹到相见生厌,连都说不上一句。
孟家姐弟都是心性要强的人,她也是诸多算计,都是只为自己。
十年前,孟氏姐弟俩来寨中投亲。两人的亲娘去世后,被继母所不容,姐弟俩出逃投靠姨娘,辗转几个月,流落成了小叫花子,终于找到清风寨来,可惜,对方已经病死两年了。
林平山见两人可怜,便收留她们在寨中。孟玦天资聪颖,不管是背书还是学武,他都是佼佼者,让林平山对他赞不绝口。这引得林绥的极度不满。这个孟玦完全没有个外来人的觉悟,抢走了父亲的关心不说,翁小涯还亲自给他做衣裳。
她娘身体不好,她都舍不得娘亲劳神,为此林绥没少暗地里给孟玦使绊子。
可孟玦并不因为她是林平山的女儿就让着她,这个狗东西背地里收拾她也是下狠手,两人年纪相仿旗鼓相当,打起架来谁也占不到便宜。
林平山觉得孟玦是个好苗子,便将他送到鹤鸣书院做山长的入室弟子。这对林绥来说无异于背叛,说好同富贵共患难,他竟然话都没说一句就走了。
再后来,在白水观还愿时,闺蜜孟玉挖了她的墙角,跟谢将军看对了眼,谢家退亲另娶。
她本是受害者了,孟玦却因为此事恨上了她,对她各种防备,甚至千方百计地打压。
简直莫名其妙。
清风寨大火后,孟氏姐弟两个便搬出了寨子,从此踏入上层人的生活,跟清风寨断了来往。
林绥觉得她对孟玦是有怨气的,这狗东西吃清风寨的米长大,深受林平山栽培,可他从不把他自己当寨子里的人,能同甘不能共苦,仇恨的事他是不背负的。
林绥现在已经能想通了,她不能要求别人跟她一样,人各有志嘛。
孟玉给她盛了碗汤道:“你日后要怎么办?”
林绥被清风寨驱逐的事人尽皆知,孙明舒道:“我奶娘的堂兄在乡下有个庄子,若是林姑娘不嫌弃,混口饭吃是没问题的。”
林绥笑着婉拒了。
正说着,大丫头进来附耳向孟玉说了几句。
“那便让他进来问个安吧。”
丫头去了不久便引着两人进来,林绥一见,笑意便淡了。
任提领五十多岁,瘦得麻秆一般,旁边跟着个穿月白书生长衫的青年,正是林绥刚刚试探过的那位。
任提领见礼后,便说“一素丸”已经做好,下午便送到将军府去。
孟玉点头,好奇道:“这位是?”
“珉州仕子黄晓拜见夫人。”
韩鲤突然道:“岷州也在吴中吧?那你来北地可还习惯?”
提到吴中两字,林绥心里的警戒值拉满。
任提领道:“说来也巧,这位黄仕子同税课司的祁大人在书院一起念过书呢。”
林绥不想再待下去了,站起身道:“孟姐姐,我突然心口痛,不能久陪,这便回去了。”
孟玉道:“那便不要耽搁了,我这就让人备车。”
韩鲤先起身出去吩咐了。
孙明舒自顾道:“吴中人杰地灵,出了两位帝师呢。”
黄仕子谦逊道:“若说文风昌盛,还属祁阁老家,家中子弟无一不出众。似乎只有阁老的嫡孙去了西南从军,其余都是在朝为官。”
“从军?”
“是。这位公子就像是千年古树长歪了的那一枝,离经叛道,听说小时候也是位英才,也不知道怎么就想不开,跑去从军去了。”
好好的家族助力他不用,非要自己赚军功,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娶自己心爱的女子,堂堂正正娶她过门。
话题又转到了祁千江身上。
说起关于他的传闻,黄仕子滔滔不绝,说得都是他性子如何桀骜,如何孤僻不合群,念书时便不得人心。虽是祁家的旁系末枝,因其才华很受族佬们重视,身娇肉贵没吃过什么苦,没想到他竟然会来吉春府赴任。
身娇肉贵,没吃过苦?
林绥脑子里浮现出“祁千江”背对着他冲凉时,身上新伤叠旧伤,心里咯噔一下。
有什么她一直觉得违和的东西,突然清晰起来。
又想到“祁千江”以书画著称,却从未见他动过笔,反倒是见着爹爹留下的陌刀眼神放光,那种对兵器的喜爱是装不出来的,她一颗心开始向下沉……
又想到他每次到了陌生地方,首先便是开窗,借此在窗边默默查看撤退的路线,坐姿大马金刀,饭量一个顶仨……
林绥此刻有八成把握可以确认,这位“祁大人”绝对不是黄仕子说的祁千江。
任提领大费周章将此人找来,怕是也察觉了他身份令人怀疑。
今日这黄仕子就是来认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