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百川正看着那一堆税簿发愁,算了算日子,眼神一亮,从隔间冲出来问:“曹阳呢?”
曹阳是衙门吏役里唯一一个刚正不阿照章办事的。
“刚刚在佥押房点了人,要去李氏布行催税。”
祁百川一抬手:“改去张府。”
书吏没明白是哪个张府,不确定地问道:“是福和祥绸缎庄的东家,张渠张少主府上?”
祁百川点头:“不错。”
几人一听,神色变得复杂起来。吉春府无人不知张渠张少庄主,不是仅仅是因为他生意做得大,为人仗义慷慨,而是因他是瑞王乳母的孙子,人精明能干,左右逢源,每年年节都去瑞王府走动,很讨阖府上下的欢心。
有人劝道:“今日去张府催征,不合适吧?”
今天是张家老夫人的寿辰,这种日子去给别人添堵,被打一顿都是轻的。
祁百川穿好官服,紧了紧腰带,叮嘱底下的人多带几根棍子,一旦对方放狗呢!
他正了正帽子朝马车走去:“催征还要选日子?”
底下的几人碰了个眼神,懂了!今日张家老夫人生辰,请了吉春府有头有脸的赴宴,唯独没请他。
众人一脸的幸灾乐祸,既然他非要往枪口上撞,他们底下人也拦不住不是。只是要先给张家报个信,让对方有个准备,是祁大人执意如此,免得人家误伤。
这边吏役们忙着差人给张家送口信,故意拖延时间,又纠结了全部能出去的人手。张家少主一向大方,今日老夫人宴席,他们立了功,少不得要招待众人吃一顿。
祁百川也不急,等人都到齐了上了马车。
众人乌泱泱向着张家大宅而去。
走到安定桥附近,正遇上守桥门的小吏盘查过往商旅携带的货物。桥门是高大的木栅栏,由税课司下属的小吏把守,根据商旅携带货物数量种类征收商税。
脚夫将箱笼放下,小吏上前伸直两臂在箱子前比了一下,将将跟他两臂长度相等。他向旁边等待记录的吏役道:“长一庹,宽三拃。干货。过桥银三十文。”
交了钱后,桥门大开,脚夫和雇主便可入城售货了。
去张府不必过桥,再转上两个街口便到了。
众人对每日收税的事情没半点热情,想着早些赶去张府,或许还能讨几倍寿酒喝喝。
祁百川突然开口道:“停!”
马车停稳,他向着桥门方向看。
一个穿灰布短打的老汉扯着嗓子嗓:“还有没有天理,没进城呢,下了船在女儿关就收了十文,过城门又收了十五文,过桥再收二十文,”老汉突然哭起来,粗粝的手掌擦着通红的眼睛,“采这半桶的崖蜜,也换不上五十文。俺闺女病了,指着卖了这崖蜜换药呢!上个月过这安定桥就不要钱,为什么这个月就要二十文?”
后面等待检验货物的人群对此也是议论纷纷。
小吏瞪眼吼道:“吉春府的商税就是分关、门、桥、口,收有收的道理,免有免的依据,哪怕你告到知府老爷面前,这也是按律征税,公正公平。”
有人小声道:“当真公平?那逋赋的大户你们不去催?”
“道理?什么道理?还不是豪商巨贾的税收不上来,就要从我们身上克扣?”
“挖穷人的命根子,捧欠税权贵的臭脚,还敢说什么公平?”
“他们欠税不交,自然要把额外的税额摊在我们身上。这个月过桥收二十文,说不准下个月就是三十文!”
愤怒的喊声此起彼伏,守门小吏被众人数落得哑口无言。
有人实在看不过去,排出二十文替老汉交了过桥费,要他早些卖了东西给女儿抓药。
老汉对着不停作揖,硬塞给对方一捧元枣,说是虽不值什么钱,不能白白受了这二十文的恩。
过桥的人对着桥吏不是翻白眼,就是啐口痰。负责记录的小吏想拽住那几人理论,却被年长的拦了下来。
税课司众人见了这一幕,脸上也是十分挂不住。他们的差事难便难在,不管差事办得好或不好,在百姓眼中他们都非正义者。
众人被这事情一搅,早没了去张府吃席的兴致。去逋赋大户府上蹭吃喝,简直就是在自掴脸面。
城南启明巷的张府门前,此刻热闹非凡。
拜寿自然要赶早。林绥到时,张府小厮刚在大门处铺了红毯,张灯结彩寿灯高悬,好不热闹。张渠站在檐下看着那两盏灯,吩咐人将门口的纱灯换上瑞王府赏赐的。他样貌清俊正气,棱角分明,不说话时很有读书人的清高姿态。
林绥在门房处交了请柬,将贺礼登记,上好灵芝一对。
挂好了灯,张渠同她一起向园子里走,声音里透着几分调侃:“听说龙泉山出山神了?”
张渠同瑞王府交好,却并不愚忠,清风寨能合作赚钱,这样的主顾他从不往外推。
林绥每次同他说话都要打个腹稿,此人不能得罪,也不能深交。
今日侍女们都换上了新裁制的裙子,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在园子内穿梭往来,看着便让人觉得心喜。
她称赞了一番张府的景致,笑着纠正道:“并非出山神,是山神再临。”
张渠意味深长地笑笑:“你我心里都明白。此事前半段的发展让我刮目相看,后面处理的不好。”
林绥一副虚心求教的表情,山神的事也就能骗骗淳朴农户。
张渠吩咐人将花厅的两盆极品牡丹换了贵客送的芍药,偏头向她:“山神已经降临了,清风寨的热度也有了,你们就没想过趁机将草药、皮货宣传一下?”
他痛惜地摇摇头,“平日想找这种时机都难,财神爷送上门,你给撵出去了。啧!”
他怎么就没遇上这种好事。
张渠从穿梭的侍女托盘中揪了串葡萄放在她手里。
“下次再遇到此类事,我帮你参详参详,有钱大家赚嘛!”张渠瞥她一眼,别有深意道:“人呐,就是不能太较真!你们的父辈都进了忠烈祠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若想无灾无难过日子,瑞王府这尊神是得罪不起的。”
林绥专心吃葡萄不接话,明白张渠是受命来敲打她,警告她不要不识抬举。
像是任、王两家从龙泉山迁走,从此世世代代沦为瑞王府的佃农,一年到头连一家老小的肚子都填不饱,就是识抬举?
见她不语,张渠的话点到即止。
阳光下,更衬得她雪肤花颜,身段窈窕谈吐有趣,她若想刻意讨好一个人,怕是什么男子都把持不住。
若不是清风寨的人悍勇,以她的姿色怕是很难有太平日子过。不过,这姑娘冰雪聪明,挺有手腕,自她接管了清风寨后,李福瑞在她那里就没讨到过好处,三年了还没能把她们从清风寨赶走。强者从不抱怨命运,这次陵寝之事,若是换作旁人,下场估计异常惨烈。
“我的话,你仔细想想。”
林绥指尖捏着葡萄,小口咬着:“稼穑艰难啊!跟天时争口粮,跟人争地,还要跟衙门里的人争那点可怜的税银。”
话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蹙眉道:“我昨日收到了税课司的催缴文书,那么大一笔钱,还不知哪里去借,我们已经是没米下锅了。”
张渠最能体察人情,举手之劳他都乐意成人之美。
翻看了寿宴的菜单后,他悄声透露道:“无须担忧!姓祁的在吉春府待不久的。催征的文书每家他都发了,此人急功近利,一心想着升官,能力稀松,功夫平平,倒是个拍马屁的好手。”
听到大家都收到了催征文书,林绥稍微放心了。
张渠的话,她不太认同,也正是觉得矛盾的地方。那位祁大人在外人面前就套上了溜须拍马的外壳,若说他贪财,据说他清水巷的寨子还是租的,操持家务的李婶连菜刀都不舍得买新的,说他品行卑劣,林绥亲眼见过他从纨绔浪荡子手下救了渔家女。
这样的人跟一心钻营求升官的形象差别有些大。
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张渠指点道:“至于这位大人私下品性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两人转到了花园里,已经有不少的贵客派人送了礼物过来。
林绥又道:“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他怀里的身份牙牌她不会看错,特意画下来向村子里的秀才请教过。怎么就不是京官儿了呢?林绥突然生出一种对方辜负了她的期待的不满来。
张渠闻弦歌知雅意,挑眉道:“对他如此好奇,想要结交?”
若论样貌,这个祁大人周正清俊是北地汉子比不上的,那通身的气质也只有百年世家弟子才有。
“他啊!大家族的旁系末枝,无父无母,家境贫寒为人敏感,脸酸,狭隘,喜好字画擅做诗词,喜欢养鸟,喜欢清净,挚爱碑帖,文辞武功都稀松平常,却很是自负。”
功夫稀松平常?若是跟孟玦比他或许不如,跟大部分的文官比,怕是都强出不是一点半点吧。
张渠笑道:“有一点对你有用,此人不好女色。听说是少年时被官家小姐羞辱,从此落下了病根,跟女子靠得太近都会起疹子。”
咦?这个她倒是没发现,也省去了再费心筹备“天仙局”。
林绥问:“孟指挥使可要来赴宴?”
张渠笑笑,两人之间的事,他也略有所耳闻。
入府的宾客越来越多,张渠忙着应酬,安慰她道:“帖子我是送了的,至于指挥使大人是否赏脸,就不得而知了。”
张渠慨然叹道:“人生在世,总要有个依仗。面子又值几个钱呢!”
再亲的关系若是不维护,总有生疏,哪怕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张渠的靠山便是瑞王府,他并非只知挥霍的纨绔,结交广泛,精明圆融,嘴甜勤快,这些年经商赚的钱瑞王府拿大头,哄得王府上下开心,瑞王府这条纽带被他缝补的愈加牢固。
张渠觉得,她手里背靠孟玦这靠山不用白不用,别说清风寨还对他姐弟两个有恩,为了人前显贵,哪怕是世仇的大腿,该抱也要笑着去抱。
要孟玦给她当靠山?
林绥似笑非笑,别的山能靠,这座山别说靠,躲都躲不起呢。
张渠走后,她一个人在绿荫池边看鱼。
几个纨绔子弟见到林绥独自坐在扶栏边,背影窈窕引人遐思。
色字当头,也顾不得会不会惹麻烦了,几人围了上去。
“快瞧瞧这是谁!少寨主啊!山神显灵有没有预示你的姻缘?可有婚配对象了?”
“周肆说你去了丽夫人庙求姻缘?哪儿用的着劳烦神明,小爷我就能娶。”
“你不嫁人,孟玦会一直找你麻烦,你连个靠山都没有,何苦呢。”
林绥被他三人缠上,心中大为光火,这几个的德行福报怕是都用在了投胎上,父辈都是吉春府举足轻重的人,哪怕是只猪,也能一辈子富贵不愁吃穿。
她用柳条搅着水,本想说清风寨的人脾气可都不太好,就听绿荫后一道声音响起。
“哦?你给她当靠山?”孟玦不知在绿荫后站了多久,转过来似笑非笑地问:“我就是要找她麻烦,就是要将她赶出吉春府,有我在,她一日都不要想太平,你怎么护着他?”
他眼神冰寒,气势迫人。几个纨绔见他来了,灰溜溜跑掉了。
孟玦挡住了光线,林绥站在他的阴影中,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就像是遇到了天敌的小兽。
手臂上的鞭痕突然疼起来,她心里暗骂晦气,冤家路窄啊!
孟玦见她抚摸着左手,凉笑着问:“伤这么快就好了?看来还是下手轻了。”
每次碰到孟玦,她温柔乖巧的一面都装不下去。他怎么会来呢?
依照孟玦的狗脾气,最不耐烦参加这种宴席,他竟然来了,还打扮得如此周正,想来是孟玉亲自给他收拾过得。
她眼珠转了转,立刻就明白了,笑着挖苦道:“你今日要相看夫人了?若想对方中意你,就闭好嘴少说话。”
他不开口,凭着这张脸还能骗一骗女子,一旦开口什么好涵养的姑娘都要被他气走。
孟玦闻言一怔,似是没想到她竟然会猜到他的目的,一时又是尴尬又是愤怒,神情极为狼狈。
他上前两步,林绥被逼到扶栏旁,身体都探了出去。
他一掌拍在廊柱上:“离开吉春府,否则我在一日,你就别想安生。”
说完大步离开,路过有人打招呼也不应,哪儿像是来贺寿,像是来寻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