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显灵的事,祁百川也听说了。
在确认瑞王府的人没能从清风寨带走任何东西后,他让手下人送了催征文书过去。
她可以耍诈,可以栽赃陷害泼脏水,那是她跟瑞王府之间的事。欠税一文钱都不能少。
午间休衙,祁百川回了趟宅子。书房内私藏的好茶少了一大半,椅子上掉有饽饽的芝麻粒,他知道是连怀舟回来了。
西厢房里没半点动静,想来是在补觉。
李婶去了城西娘娘庙烧香,整个宅子只有梁上燕子的叫声。
祁百川枯坐着,他有件事想不通,清风寨的小丫头为何屡屡针对他。
金牛观的骗局,明显是为他设的。她在小院里听到了李婶想买无极丹,就此做了个局。最初或许是为了给凝霜打抱不平,误会解开后,她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
难道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不惜暴露真容扮长春子跟他周旋,花了如此大的心思,必有所图。
若是识破了他的假身份,她并没有以此为要挟。
只是为了求财?
连怀舟打着呵欠推门进来,就看他左手指头拨开刀鞘,又摁回去,反反复复地重复这动作,眉头都要拧到一起去了。
“欸!刀收起来,这不是在你的营帐。”
没几个文官放着桌上的书不看,喜欢在书房玩儿刀吧。
祁百川见他进来,姿势没变:“查得如何?”
连怀舟冲了盏浓茶,咂了两口提提精神道:“清风寨的那个妹妹还是体恤你,没什么坏心。”他掌心掂着装药的小瓷瓶道:“这不是无极丹,叫无极丸,吃不死人。只是坑你点儿钱罢了。结果连钱都没坑到,你这个人啊。”
等对方想开开心心数钱时,发现荷包里是一包石头,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
祁百川不太满意:“就只查到这些?”
连怀舟流里流气道:“下面是付费才能听的,你出得起银子吗?”
两人为了扮好自己的角色,平日里都装成文雅公子,已经多日没交手了。在书房内虚虚过了几招,牛婶便拎着大铁勺出来警告两人,说是打碎了任何物件,三天内别想吃她做的饭。
连怀舟做事一向细致,不仅查了清风寨和无极丸,还将制售假药一条线上的人都查了,背后主使是惠民药局的任提领。
任提领……毫无印象。
只是清风寨的过往中,有桩小事牵扯到了此人。
六年前,清风寨里的一位女郎中被此人举报过,当时任提领还只是个小吏,后面便飞速升成了提领,像是在吉春府找到了强硬靠山,低买高卖药材大肆敛财。
据说这些年清风寨的进献的药材,不知怎么都落在了对方手里。
祁百川指头轻弹着茶盏,将这些线索慢慢联系起来:诈骗-假药-清风寨-任提领
若不是她清风寨少主的身份被捅破,这桩针对他的骗局若是成了,最终背锅的一定是这个任提领。
试想一下,二百两银子买下的救命圣药竟然是假药,激怒之下,为了揪出骗子只能从丹药入手,彻查下来,揪出了幕后的任提领。此人本就心术不正,说他是故意诈骗也合情合理。
这个锅他就背得稳稳的了。
祁百川反过味来:难不成林绥做局坑他,是为了借刀杀人?
想借他的手,铲除这个任提领?
这一番推论下来,让他颇感意外。他只是税课司的特使,在贵胄云集的吉春府,不过是芝麻大的官儿,若当真想借刀杀人,借孟玦这把刀不是更可行?
可她做事时看起来坚定不移,似乎笃定他奇货可居,定然不负所望。
啧!是什么让她如此坚信?
那只有一种答案,她对他税课司特使的身份起疑了,又将他错认成了什么有权势的人。
否则不会有后续的这些巧合。纰漏到底出在何处?
祁百川想了想:“她对我的身份起疑了。”
连怀舟闻言面色一凛,眼神阴冷下来,他们此行的差事万般重要,容不得半点闪失,为了确保完成任务,用些非常手段是必要的。
“她是谁的人?有何目的?影响到你的安危了?若是如此。”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祁百川不置可否。
他从怀里掏出关防腰牌递给怀舟,要他打点好通往边镇的巡检哨卡,一旦银子到手,即刻起解回边地。
怀舟在手心里掂了掂,放进腰带里。
祁百川叮嘱道:“仔细些,莫要被逮住。”
怀舟笑道:“就算被逮,也不会让这东西暴露你的身份。”
临走时,连怀舟又将他的茶搜刮一空。
正午日头正烈,衙署内异常安静。
祁百川从外面回来,佥押房里两个书算手一见他,忙迎了上来。
祁百川看了看日影,心中稀奇,往日他们是要睡到散衙前才醒的。
穿过廊道,他进了自己办公的内间。
税课司的署舍背靠潮宁县县衙,坐南朝北独门独院,有门房、官厅、官廨各三间,另有吏舍、厨房两间,佥押房分内外,是税课司众人办公之地,外间是书手、算手办公,内室则是大使、副使处理公事,另有修葺用的小隔间,贴心地搭了土炕,并建了一间上官专用的小厨房。自祁百川上任,内间使用的频次算很高了。他按时点卯,到点散衙,混日子混得四平八稳。
祁百川刚一落座,王伯上前给他添茶。
他抬手阻止道:“放着吧。”
这老伯年近七旬,又眼花,拎着开水的手都是颤颤巍巍地。每次进出他的房间都朝着衣架回话,若是失手将他桌上的公文淹了,抽不出人手再誊抄。
王伯笑着点头,右手突然不听使唤,装了开水的茶壶落地。
祁百川探身一捞,眼疾手快地给捞了回来,竟然一滴水都没洒出来。
老伯慌忙跪地,抖得更厉害了。
“大人恕罪。”
“起来吧!”
税课司收不上税,经费吃紧,连给吏役的月钱都发不出来,更没钱添置新茶具。
这一手让两个书吏颇为惊讶,看来这祁大人也并非纯粹的草包。
王伯吓得不敢走,祁百川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钱吩咐道:“王伯,你去街上给我买半只鸭子。”
他中午忙着跟连怀舟商量事,晌饭没来得及吃。
“大人想要吃什么鸭子?”
“王伯啊,你怎么就不动脑子,大人是吴中人,自然要吃咸水鸭,还不快去买。”
老丈得了钱,口中喃喃着退了出去。
书算手拎了一篮子的陈年公文给祁百川,说是年底吏部考核,要抽问当中的细目,若想考评等级好看,务必要烂熟于心。
“放下吧。”
祁百川吩咐他们将东西搬进隔间吃灰,他又并非真的特使,考评结果跟他有什么关系。
放下了公文,两个书吏并不走,一脸的有话要说。
祁百川拿起空茶杯看了一眼又放回去,故意道:“二位为何心神不宁?有事?”
两人听到他问,忙禀道:“今日孙大人亲自来衙署找大人,面色极为不悦。”
孙县令是潮宁县的父母官,两家衙门背靠背,中间一道小门方便来往。因逋赋的大户多属潮宁县辖下,催征事宜若想顺利,祁百川必要向孙县令多请示。
祁百川挑眉:“哦?你们做了什么,令孙大人不悦?”
书算手碰了个眼神,心道你自己闯的祸,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呢?
孙大人岂止是不悦,简直是暴怒。
午间散衙后孙县令便来堵祁百川,结果扑了个空,对着几人大发雷霆。
书算手道:“应该是为此事。”
一人上前,将商税催缴文书呈到了祁百川的桌案上。
自祁百川上任后,衙门里人人摸鱼吹水,阳奉阴违,没人将他这个空降的特使当回事,不过芝麻大的官儿,得罪了权贵早晚要摘乌纱。他交代的事人人推脱,完全指使不动。不要说催征税银,连调阅簿册都难上加难。
催缴文书上需要县令用印。公文上用印等于赞同催征,等于公然同逋赋的大户翻脸,这种得罪人的事儿,孙县令自然不会干。
祁百川碰了几次壁,都没能盖上印,便学乖了,恨不得一天往孙县令那里跑八次。早请示晚汇报,哪怕散衙后还会以紧急公务需要大人审批为借口,把已经睡下了的县令大人从被窝里挖出来。
前几日风雨大作,祁百川办公隔间的屋顶漏个洞,孙县令被他堵住,要在签批修缮的文书上用印。孙县令这几日烦透了他,见到他就想躲,此时他忙着赴宴,根本没空等他写详陈,便要人在空白文书上盖了印。
哪成想,祁百川直接填写了逋赋大户名字,责令对方限期缴纳,便让人带着文书去催缴。
富商豪强们看到上面的官印,顿觉被冒犯,自然要找孙县令讨说法,孙县令也是有苦难言。
没想到这空降特使竟是个愣头青,当真敢对豪强们下手。
孙县令亲自过来想着臭骂他一顿,结果还没找到人,便朝着下面的吏役发了一通火。
祁百川并不看那张公文,盯着书吏道:“孙大人定是觉得你们惫懒,此时才下发催缴文书,这才大发脾气,我会帮你们美言几句的。”
两个书吏没想到他竟然会把锅甩到他们身上。
将二人撵走,祁百川拿起行文瞟了一眼,上面的字立刻化作小针射向他的眼睛,脑子里针扎一般疼。自十几岁出了意外,他便再看不得书,底下人也不堪用。要找个能替他看账本的才行。
他眯着眼睛盘算:此人必须精于文墨,通晓算学,不畏豪强,能写条陈,最好处事圆滑,能应付衙门里的挤兑。衙门里即便有,也不会用心替他做事,哪有合适的人呢?
还有一点至关重要的,要自筹银钱打白工,税课司收不上来税,自然也没钱给吏役们发月钱。
这种大善人是可遇不可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