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大日子,陈畅心血来潮要做饭。
爹爹忙前忙后,买菜择菜淘米,又跑上跑下,一会儿补醋,一会儿又添火锅底料。她炸好一锅猪油,让爹爹倒出来,爹爹却耳背,倒进下水道。她把正炒着的锅给翻了,残油飞溅,将她自己的胳膊烫出来几只泡。爹爹又飞奔到药店,买来烫伤膏。
她情绪失控,站在灶台前骂:废物!等猪油凝成了块,堵了下水道,谁也不要吃,谁也不准拉。
骂完又后悔,今天好像鬼上身。
今天是元旦,白天也有零星的炮声。昨天的跨年夜,陈畅在红堡上过的。海三告诉她,县里的看守所会在跨年的这一天清晨,执行一批死刑,倪水水也在名单里。
回到家里,已是新年的头一天,家里死气沉沉,没有半点节日氛围,她就想做出点过节的动静。想不到,越做心越烦。
倪水水真就化成了鬼,搅她不安生。
她将姆妈许久不用的佛龛取出来,又抽了三只发霉的香点上,恭恭敬敬地拜了几下。
她跪地自语:倪水水,你不要怪我,你怪你自己的命不好。希望你投个肥胎,下辈子享福,以后我逢年过节都把你当祖宗拜。你还有什么牵挂的事情,你就给我托梦,我能办的一定办。
刚把香插上,她就想起倪水水还有个女儿,在北岭小学念书。她马上跑进卧室,翻出一只名牌包包,里头塞得鼓鼓囊囊,都是海三给她的钞票,把皮包的一角都顶开了线。
她抓了几把钞票,也不知道抓了多少,塞进另外一只包里,急冲冲出门。
到了北岭小学门口,她才反应过来,元旦放假,校门紧锁。北岭小学的旁边就是北岭中学,中间隔开了一片竹林。寒风刮响一大片的竹丛,她听得心惊,心想倪水水那天要不进竹林,也就没了现在的糟事。
风越刮越大,竹叶在响,竹竿也发出了撞击声。
她吓死了,以为倪水水叫冤,马上要走。街对面的报刊亭,却有一双眼睛紧盯着她。她一扭身,立刻发现了它,简直和倪水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滚烫多泪,稍有情绪,便爬满血丝。
她认出来了,这就是倪水水的女儿。可是,忽然面对今天这个特意要找的人,她又感觉身上刺疼。那双眼睛正射来飞针,她没法躲让,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报刊亭里坐着一个大娘,戴着老花镜,拿着缝纫针,正帮小女孩挑脚底心的水泡。小女孩的眼睛也不眨,一直盯着她。她不知所措,正要开口说话,被小女孩抢了先。
倪昕:我晓得你是谁。
大娘:你讲话你身体不要乱动,小心针扎肉里去。
陈畅捂着那只装了钞票的包包,不知道从哪儿插嘴,只说:你怎么晓得我是谁?
倪昕没回答,大娘插嘴:你当小孩子的世界就跟你不是一个世界吗?发生这么大的一桩事,县城里的人吃早饭聊,买报纸聊,校门口接孩子也都聊,聊得口水都要发洪水,还有什么她不晓得呢?
倪昕盯着陈畅身上的包包,吐上去一口唾沫:倪水水是我姆妈,她被你害死了,你倒背着这样好看的一只包。
陈畅的包上挂下来一长条口水,亮晶晶的,她也不擦,只说:你姆妈不是我害死的,她自己倒霉,跟我不相干。
倪昕:害人精,我上九华问了菩萨,我姆妈不怕你害,早晚回得来。
大娘从老花镜里透出一缕浊光,打量了陈畅一下,目光马上又回到了倪昕的脚上。
大娘:你怎么跟我撒谎,你说校运动会跑出来的脚泡,原来是跑那么远的夜路,跑九华山去了,40多公里呀,你就不怕山上的野猴子吃了你。
倪昕:我不怕,我为姆妈拜菩萨,提早一礼拜不沾荤腥,学校定的牛奶也一口不喝,都说跨年夜的菩萨最灵光。
说话的时候,倪昕的眼睛一直没从陈畅的身上挪开。
陈畅躲了一下眼神:随便你怎么想。
她拉开包,一把一把掏出钞票,又一把一把,统统塞进小女孩的手心,实在塞不下,钞票散落了一地。
大娘:你怎么给一个小孩子塞这么多钞票?街上这么乱,抢金耳环金项链的泼皮多得很,这不是害她吗?花钱买良心,你也得塞给她老子娘的手里去。
倪昕:我没有老子娘,这些钱都是我的。
倪昕将地上的钞票一张张地拾起来,像个大人一样理智,嘟嘟囔囔:没钱我怎么活呢?姆妈回来了也要用钱。
大娘:你姆妈的事情我听讲了,你爹爹呢,你爹爹不管你吗?
倪昕:我姆妈不在的天数,来了一个姓张的男人说是我爹爹,我不信这样的人会是我爹爹。以前,我总觉得我姆妈不好,跟她暗戳戳较劲对着干。现在我才晓得,这个爹爹更加不好!
大娘叫了一声:要死,你个小丫头离家出走的呀。怪不得一瘸一拐,到我这里讨东西吃。你把你爹爹电话号码给我,我喊他领你回家。
倪昕把地上的钞票捡起来,口袋里塞紧,穿袜套鞋,一颠一颠的,直往外头逃,五六步开外,回头冲陈畅嚷:你干嘛害死我姆妈?!
她又跑回来,掏出口袋里的钞票,统统砸在陈畅的身上,叫嚷着:不要你的脏钱!
她哭了起来,终于像个小孩子,哭了好一会儿,她切换回那双能射出飞针的大眼,平静地讲:你有本事,你去害死我爹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