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6
虫安2025-10-28 16:092,988

县城的生活,就是一潭死水。

朱水圣住所的楼下,是光旺棋牌室,开张了二十多年。“光旺”是他爹的名字,他5的时候,当货车司机的老爹运输途中遇劫,尸首分离,血肉混进了一吨摔破的西瓜。姆妈得了几十万的身故赔偿款,买了县府路5楼的干部房,又在一楼开了棋牌室。当了寡妇的姆妈忽然变了个人,格外喜欢热闹。生意冷淡的天数,姆妈整夜失眠,朱水圣起夜撒尿,常见姆妈蹲在浴缸旁边洗麻将。

姆妈在的时间,他恨死了家里的麻将声。两年前,姆妈胃癌去世,他把棋牌室转让出去,接手的人将门头捅掉,新门头还没来得及装,旧门头留下的胶渍,已牢牢组成擦不净的“光旺棋牌室”。

朱水圣在别处买了房,住进去没得一个好觉,失眠相当厉害。他这才晓得,早就离不得那遭恨的麻将声,索性租了棋牌室楼上的房间,又搬了回来。

下班回家,他总能看见几个熟人,有小时候的玩伴,也有那种照面假装认不出的同学,他们完全长成了上一辈人的样子。他们的老子娘也曾在这打牌,现在他们打着牌,一根一根的烟抽着,和老子娘的表情都是一样的。所有人都被县城的生活,牢牢钉在原地。他也一样,跳脱不出这一潭的死水,就连出差,也专挑棋牌室附近的宾馆。

同行的人叫老谷,算带他的师父,但人家不让他喊师父,念他曾经的身份,刑案上的经验远超资深律师。两人只要出差,食宿方面老谷也不挑,任他安排。

老谷讲:别的律师出差,眼睛都黏在浴场、足疗的发光招牌上,你倒好,专挑棋牌室,但也不玩牌,古怪得要死,睡觉你不嫌吵啊?

朱水圣笑笑,也不解释,只讲:你这个月的法援任务,我来顶么好了。

拿了执照的律师,司法局每月都会指派两次法律的公益活动,一次是法律援助,另外一次则去政府矛盾化解中心。两桩推不掉的事情,老律师通常派徒弟去。

老谷和朱水圣算不得师徒关系,老谷要依赖朱水圣在公安上的关系,方便接手的案子取保走缓,朱水圣则依赖老谷尽快建立工作上的舒适区,迅速进入工作状态。两人搭档,平等相处,没有等级之分,只有人情世故。

出差回来,朱水圣顶了老谷的法援任务,料不想,竟接手了倪水水的案子。去看守所的路上,他驱车路过固臼湖,车窗一降,湖风能把脑子吹麻。

固臼湖的水无边无际,涛声震耳,那些没见过海的人,就认定世上所有的水都汇聚这里。水阳的水,就是全天下的水,水阳的天也是全世界的天,水阳的老大,站在通天塔上,搁哪儿也是老大。

朱水圣把车开到渡口,“海01”的字牌上挂着白幡,趸船上也贴了白色对联。渡口的承包人正是海三,小教主的丧事已到五七,全县4个海字招牌的渡口都挂满了白幡,鞭炮也是成宿地炸,农村的鸡都好几天不下蛋了。

小教主虽然死了,可对水阳县来讲,却是风刮醒了一只野兽的眼睛,它爬起身就要吃人。倪水水现在就跌跪在野兽的跟前,一张血盆大口,马上吞她下肚。

朱水圣提了一脚车速,湖风越发强劲,脑仁都被吹麻了。可他喜欢这份“麻”,麻掉所有的后顾之忧,麻得不计后果,让心底的愤恨和冲动统统涌进胸腔。一路上他都不升车窗,赶到“县看”时,头发被风吹得蓬乱,没了半点仪容仪表,破了律师的风度,门卫看他的眼神都相当奇怪,核查身份就费了好多功夫。

以前当刑警的时候,县看他就常来,门卫跟他很熟,见面互相派烟。自打他换了身份,县看的门卫也换了人,办事就没从前那样顺当了。

提审室的方位,他闭眼都熟,走完入所程序,立刻往那去。人刚坐定,他就听见走廊上叮呤哐啷的铁镣声。

这声音他也熟。

好些年前,他刚当刑警不久,抓了一个杀人犯。这人罪大恶极,绑架囚禁了一个下夜班的女工,虐待一个多月,把人搞死后抛尸。拾荒老人发现尸体后报警,尸检后发现女工的喉管被热油烫烂,下体还掏出七个鸭蛋。为了抓住凶手,他三天没合眼,通宵攻下口供,又连夜押送凶手去“县看”,亲眼看着凶手“上镣”,还不甘心收工。临走时,他听着铁镣发出叮呤哐啷的响声,心里的怒气才缓慢消解。

这声音专属于罪大恶极的人,此刻出现在倪水水的身上,刺耳得很。

倪水水走进提审室时,脚上的铁镣太重,要弯下腰去,双手提起铁镣中间的链条,一步一步地挪进来。想到她是这样的姿态一路过来,朱水圣难免同情,本能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倪水水入监个把月,没洗过澡也没洗过头,蓬头垢面,坐到椅子上,就像梅雨天里催发的一颗烂蘑菇。

倪水水先开口:你是法援律师吗?

朱水圣:对,我叫朱水圣,在离火律师事务所任职,你有什么要我帮你的吗?

倪水水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瞪着两只红眼说:我是自首的,进来前我就托过一个人,车子托给他了,他答应帮我找人找关系,但个把月了也没动静。

朱水圣:你把这个人的姓名、住址告诉我,我帮我查问一下,兴许还能补救一些财产。

倪水水:他叫邢毅军,住址我不晓得,只晓得他爱去红旗圩钓鱼,工作单位在水利局。

朱水圣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字,记录了下来。

倪水水试探着问:朱律师,法援是免费的吗?

朱水圣:对,你这案子我不收费。

倪水水紧张了:你不收钱我心里慌,我给你打欠条好不好?该多少钱就多少钱。

朱水圣把钱的话题刹住,开门见山:不要浪费时间了,你把当天捅人的事情跟我讲一遍,越细越好。

倪水水对钱的话题却不肯松嘴:我保证给你比别人多,我保证。这里的管教昨天才跟我讲,我女儿被我前夫接走了,我不要那个人接触孩子,你先帮我把这个事情搞定,好不好?

朱水圣不想浪费时间,呛了她一句:孩子不交给孩子的爸,交孤儿院也不会收呀。我帮你搞定了,我把孩子交给谁,交牢里来?

倪水水急了:我自己的事情我烦不了的,反正我不想女儿给那种人养,那样的话我还不如把孩子药死。

朱水圣双头抱胸:倪水水,时间有限,我来办案的,不是来办你生活上的事情。

倪水水:案子我心里有数,来一百个律师也不顶屁用,你不管我女儿的事,我就申请换律师。

朱水圣沉默了一下,忽然念道:“南泥湾,013住家船陈桂婻,21岁;南泥湾,137住家船,杨婷婷14岁,杨秀秀16岁;南泥湾089住家船,柳兰兰,13岁。”

倪水水不晓得他为什么胡言乱语。

朱水圣:在你这案子之前,小教主在南泥湾犯下3起强奸案,4个受害人的名字、年龄、住址、样貌,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晓得我为什么记得这样牢靠吗?

倪水水有些无措。

朱水圣:我以前是水阳县的刑警队长,晓得我现在为什么干律师了吗?我拿小教主没办法,踢了他一脚,把职务踢没了。

朱水圣说这些话的语气,平静得吓人。

倪水水不敢吭声。

朱水圣:还换不换律师?

倪水水赶紧摇头。

朱水圣:你刚才讲,你对自己的案子心里有数,那你晓得你现在什么处境吗?公诉意见是故意杀人,你要吃了枪子,再也见不到女儿。

又说:想一想,现在我们是继续浪费时间,瞎操心孩子的事,还是说说案子?

倪水水把脸埋进自己的双手,哭得不声不响,泪水却从指缝里漏出来。

朱水圣面无表情:只给你一分钟。

一分钟不到,她扬起头,复述案情。

朱水圣从看守所出来,天快黑了。

倪水水的案情他全摸清了,她捅杀小教主的时机,是在小教主实施性侵犯罪的过程中,应当算正当防卫,虽有补刀情节,最差结果也是防卫过当,公诉意见却是故意杀人。案情其实简单,可案子背后的人,却相当复杂。这些人,组成了一张牢靠的关系网,将倪水水兜住,要往死里搞。

不过,他心里有底,辩护的突破口在另一个受害人,陈畅的身上,只要她能翻供,倪水水就能活命。

返程中,车子又路过了“海01”渡口,他踩了一脚刹车。暮色中好像隐伏着一只野兽。他穿警服时,败给了它,现在他穿上律袍,老天爷又安排了第二回合。一切都是天意。

湖风强劲,形成一阵阵无形的屏障。

他摇上车窗,发动车子,猛踩一脚油门,直往春潮花园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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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筏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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