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6
虫安2025-10-28 15:593,157

陈畅记得,倪昕刚来红堡的时候才8岁,那几天,县里刚发过洪灾,固臼湖就像一只满当当的粪桶,水质浑浊不堪。全县的干部都抗洪去了,红堡难有那样安静的时候。海三也像个心系民生的大干部,捐钱捐物,东跑西跑,忙得一头汗。洪灾过后,得来一堆抗洪救灾的奖状,贴满了红堡,看上去突兀、讽刺,蛮多滑稽。

倪昕一上船,眼睛珠子提溜转,没有不熟和不适,倒像一只胆大的奶猫,稍有恐惧,却对一切惊奇。

对陈畅这个仇人,她没再多出敌意,只是好几个月不搭话,老成得不像孩子。不过,陈畅看得出,倪昕懂得讨好大人,也蛮会抓时候,适时提出自己的需求。

她的需求,无非就是购物,疯狂买来各种不会用到的东西,几个月一过,她在红堡上的房间就挤不进第二个人,海三不允许红堡上存在垃圾仓,陈畅就不得不帮她“断舍离”,扔掉十几箱变质的薯片和辣条,扔掉几百条裙子和几百个玩具,还扔掉二十多个一米多高的毛绒熊。

扔东西的当天,倪昕哭得要死,可陈畅确信,她喜欢上了这条船。红堡既是无间地狱,也是一个7岁小女孩的救赎之船,只要时间不走动,孩子不成年,救赎之光便照身不褪。她只求时间在倪昕的身上过得慢些,便也沾到圣光的反射。

也是这天,陈畅递她一杯果汁,有一滴洒在了桌面上,她竟伸舌舔掉。

陈畅就讲:不嫌脏呀。

两人在红堡上头一回讲话,倪昕说出嘴的话,却完全不属于孩子。

倪昕:变态从来不给我喝白开以外的水,吃肉也吃他剩下的,对我就像对待一只野狗,丢来的骨头都被他吸空了骨髓。只要好吃好喝的东西,怎样我都不嫌。

陈畅:变态是谁?

倪昕:我老子。

陈畅沉默了一会儿,看她把果汁喝光,忽然问:你不想你姆妈吗?

倪昕:一开始想,想了很久,有一天变态跟我讲,你姆妈要被枪毙了,我又哭了很久。又有一天,变态骂我,你不要哭丧了,你姆妈克天克地克子弹,阎王爷都嫌她,死不掉的。我就高兴了很久,忽然就不想她了。

陈畅:这就不想了?

倪昕:我去九华山拜过菩萨,菩萨灵验了,给她保命。她老是讲,生我不容易,养我更不容易,小孩子不要记打。可她每一次打我,我都记得蛮清。既然她生我不容易,那我帮她拜菩萨也不容易呀,她坐牢了,以后我也用不着她养。

陈畅:你蛮会算账,你姆妈给了你一条命,你觉得帮她拜菩萨又还给她一条命,账算两清了呗。

倪昕:我不为挨打就记恨她,我是恨她骗我。

陈畅:她是你姆妈呀,她能骗你什么呢?

她腮帮子咬得紧紧的,讲:骗我有个抗洪牺牲的英雄老子,她有本事就骗我一辈子呀,结果她坐牢去了,把我交给一个变态老子,每天吃不好也没学上,感冒发烧了都不带我去医院,还要陪变态老子发疯,被他带去那些脏地方。这对一个小孩子,怎么受得了?要没有这艘大船来接我,我现在的日子不晓得多苦。

陈畅:你说的每句话都不像小孩子。不过,我俩有个共同点。

倪昕:什么?

陈畅:我爹爹往年叫我签身故保险单,让我自己找意外,好帮他填赌债。我想不通,世上怎么有这样的爹呢,今天我想通了,也是变态。

倪昕不作声,走去看抗洪奖状,鼻孔里哼出了一声,扭头盯着陈畅:你看,这里倒真有抗洪英雄。

陈畅:往后,你就当他是你老子吧。

洪水可挡,时日却不可挡。

2017年9月19号,倪昕成年。

陈畅拎着一瓶拉菲,讲:好几万一瓶的酒,庆祝你成年。

讲完便开瓶、分酒、醒酒,两人各拿一瓶高脚杯,夹在手指尖,娴熟地晃荡,然后碰杯,品了一口。

倪昕:我觉得不如九珍果汁,7块钱一杯。

陈畅笑不作声。

喝完酒,倪昕脸色发烫,跟陈畅讲,船上庆生不过瘾。陈畅晓得她是购物狂,就顺着她讲,这么重要的日子,怎能不去商场“爆卡”。

两人便下船吃喝,又去商场扫货。还有余兴,就上街闲逛。路过江海街的时候,倪昕碰见了学琴班的小雅。

倪昕的印象里,小雅是整个县城最洋气也最受宠的女孩,即使她讲话像蚊子叫,再暴躁的人也甘心听她讲完。她的口袋里有吃不完的糖果,还能掏出各式各样的手帕。现在只有过时的老女人还用手帕,但那时的小女孩子,就跟男孩迷恋枪刀剑棍一样,没有不迷恋手帕的。倪昕只有一条,还是跟姆妈张嘴讨来的,姆妈收车时顺手从一元店里捎来,手帕上绣着粗糙的蝴蝶,洗得要是不勤,隔一天就乌糟糟的,一礼拜后彻底洗不白了。

小雅的手帕不重样,样式材质也不重样,有次掏出一条真丝手帕,苏工刺绣了两只蓝眼睛的猫。倪昕爱得不行,就偷走了它,藏在鞋垫下面,走路时脚底板发烫,一颠一拐地回了家。

小雅弹琴也好,学琴班的老师夸她有爆发力。那时的倪昕理解不来这个词,她只晓得弹琴的小雅和平常的小雅很不一样,平常文静又慢性子的一个人,弹琴起来摇头晃脑,时不常屁股也从琴凳上挪开,表情说不上狰狞,反正不如往常平静。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掌声,都贴她身上去。尽管倪昕常跟姆妈讲,小雅弹琴好像鬼上身,却口是心非,有一段蛮长的日子,她巴望着成为小雅。

小雅瞧得出倪昕的心思,就傲娇得不行,从不正眼瞧一下倪昕。过7岁生日的当天,小雅给学琴班所有的同学发巧克力,唯独不给倪昕。班里的人一边吃巧克力,一边露着乌黑的牙齿冲她狞笑。倪昕哭了,小雅贴到她的耳根处,声音很弱又很轻飘:谁让你偷了我的手帕呢。

小雅的生日过完,倪昕学琴的日子也到了头,姆妈将她后背和屁股打得乌紫,她也不愿再去学琴班。

姆妈不懂也不能理解她,就用手指戳她的脑门:你不要乱发神经,不要以为我跟小雅的爹爹有过什么,你就记恨什么,我们大人之间的事情碍不着你们小孩子学琴。

那时候,倪昕还不晓得小雅的爸爸就是邢毅军。她觉得姆妈只是心疼学费,讲些莫名其妙的怪话。她没有理会,但那段蛮长的日子,小雅又成了她的噩梦。

成年这天,她在街面上撞见了小雅,她更出众更漂亮了,将来肯定能上大舞台,可以穿着华丽的裙子弹琴,接收无数人的爱慕,无数的掌声。

倪昕跟她对视的时候,很是慌张,眼睛总是看向别处。小雅当然比她从容,也很礼貌,靠上来就打招呼:倪昕?真是倪昕呀,老远看见你了,我就不敢来认。

倪昕:小雅你也上街呀,确实过去好些年了,还学琴吗你?

小雅伸出两只手,纤长白皙,做了淡粉的美甲。

小雅:我姆妈讲,哪天我要不肯弹琴了,就把这两只手剁下来还给她。你呢?还弹吗?

倪昕:弹也弹的,肯定比不过你。

小雅好像想到了什么后怕的事,倒吸了一嘴凉气,警惕地瞥了陈畅一眼,嘴巴贴到倪昕耳根处,小声问:你姆妈好不好?回来过没?

声量有意放弱,话还是递给陈畅听的。

陈畅不动声色,像邻家大姐一样,问倪昕:你今天晚上要不要请小雅一起吃饭?

不等倪昕回答,小雅摆手,讲:晚上还要练琴。

陈畅:那我带昕昕买点东西去。

小雅:好的好的。

两边都抬脚要走了,小雅又叫住倪昕,讲:倪昕,你姆妈哪天回来了,你记得跟我讲,以前在学琴班的时候有天下雨,她送过我,车费都不要。要是她回来了,我也该谢谢她。

等小雅走后,倪昕跟失了魂一样,陈畅就问她:这是个什么人?这样讨厌。

倪昕:一起学过琴。她的家庭条件蛮好,爹爹在水务局工作,姆妈开彩票店。我后面才晓得,他和我姆妈好过几天,姆妈出事的时候,第一个找的人就是她爹爹。

陈畅失声“呀”的一下:我见过这个人,是个钓鱼佬,那天你姆妈捅了人,开车就跑,跑到了团结圩,车子没油了,我下车就跑,你姆妈满身是血,下圩去找一个男人,就是他。

倪昕:就是这个坏种,把我姆妈的车子和营运证骗走了。人也是奇怪,分明是小雅爹爹亏我家一辆车,我却因为一条手帕,在小雅面前永远抬不起头。而且,老天也不长眼,叫她爹爹那种心黑的人发大财。

陈畅:搞这种小贪小骗怎么发得了大财?

倪昕:她姆妈开彩票店,有个喜欢赊账买彩票的痴头,真中了大奖,找她姆妈兑奖时就被扣了彩票。他爹爹最懂钻人的空子,弄得中奖的人好心虚,最后和解分奖,她家得了大头,也就发了财。她爹爹公家饭吃得不爽,总被人举报违纪问题,索性辞职经商,彩票店失了信誉,又改行开了一家五金店,她也就成了蜜罐里泡大的人。

听完,陈畅只是冷笑,笑了两秒就变脸,问倪昕:她家抢来的好运恐怕也要招灾,她的蜜罐也得变成腌菜罐,你想不想给她吃点苦头?

继续阅读:第五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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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筏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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