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山似乎还和半年前的景象一样,斜坡上仍然挺立着许许多多的树,上方有几棵在车祸撞击中幸存下来的树,变得有些歪歪斜斜。还有一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断裂的树干,依旧安静地横卧在斜坡偏下的地方。
此刻,蔺美云就坐在断木上。
樟树的树干很粗,承受蔺美云的重量绰绰有余。
程映竹把断木上的落叶扫下来了一些,然后把蔺美云那双名牌高跟鞋随手丢进了旁边的落叶堆里。落叶堆里还零落着几只生锈的啤酒罐和破烂的塑料袋,程映竹蹲下身去仔细查看了里面的东西,但最后只发现了一瓶才开封没按过几泵的驱虫液。
蔺美云的手脚各自被尼龙扎带捆着,她低头看向自己悬空的双脚,下意识地蹭了蹭手腕想要挣脱束缚,不料却捆得更紧了。
蔺美云对自己面临的一切既明白也不明白,终于,她笑问面前的人:“你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很早。”程映竹斜睨了蔺美云一眼,还好心地提醒,“别动了,我知道蔺总你的身体金贵得很,你越动,扎带扎得就越紧。”
蔺美云身体僵直,坐在断木上却仍然保持着自己的端庄。她嘴角挑起,“程映竹,你真是比我还疯,你难道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吗?一旦被警察发现,我们全都会完蛋。”
“就是因为警察发现了,所以我才必须要这么做。”程映竹埋头在翻单肩包里的东西,脸上的表情毫无波动,“再说,我们本来也是完蛋的。”
蔺美云耐住性子,是在试探程映竹的目的,“我们当时不是已经谈好了条件吗?你现在又是在搞哪一出?有什么是不能在办公室里谈的?你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有什么用呢?程映竹,你冷静一点,你还有什么条件我们可以继续谈——你知道我都会答应你的,我相信,你的问题我都可以解决。”
然而程映竹没有回应她,只是专注在做手上的事情。她蹲下身来,从单肩包里取出了三支供香,然后用打火机点燃。香头出现了一点橙红色的光,有灰白色的烟雾袅袅飘出。程映竹将供香举过头顶,虔诚地朝天地拜了拜,又逐根插进泥土里。
做完这一切,程映竹忽然笑了一下,“蔺总,我知道你瞧不上我,也瞧不上谢老师和朱小姐那样的人,在你的眼中,我们所有人就是蝼蚁,得到你的赏识就应该感恩戴德——被我们这样的人威胁到利益,你也一定很难受吧。”
蔺美云冷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映竹侧头看向蔺美云,平静地说:“蔺总,难道你没有发现吗?谢老师想自首——我不能让她这么做。”
即使蔺美云已经放弃了挣扎,但她的手腕、脚腕还是被勒出了很深的红印。在听到程映竹的话后,她惊诧地开口:“你对谢知微动手了?她可是你的老师!”
程映竹的目光重新回到面前正在燃烧的供香上,香的气味辛甜浓重,几乎掩盖了树林的腐殖味道。
“是啊,我对她动手了。”她缓缓点了下头,然后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头顶,“我用烟灰缸砸破了她的头,她流了很多的血。”
她的口气仿佛是在课堂上回答问题,又像是在办公室里向上级汇报自己的工作进度。
这一刻,蔺美云意识到程映竹是来真的。
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却还保持着冷静,“我不想再和你浪费时间,你给一句痛快话吧,除了钱,你到底想要什么?我说过会送你出国留学的,你想要远走高飞,我都可以帮你实现,你知道我不会食言的。”
“不,不是这样的。”这一次,程映竹摇了摇头。她站起身来,转头看向蔺美云的眼睛,声音凉凉地开口,“我要你们把于莺的命还回来了,可以吗?”
蔺美云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再往上一点,就是你的丈夫雷弘深车祸身亡的地方。”程映竹的视线扫过蔺美云,然后落在她身下的断木上,“而这里,是于莺在那天晚上摔得肠穿肚烂的地方——看到你旁边那摊黑色的血迹了吗?就是这里。”
程映竹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她只是上山拍猫头鹰而已,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临近傍晚,霞光山早已经没有了日光照耀。空气里的热气未散,但幸好有山风带来几分沁凉。
蔺美云的眼睛没有动,只是紧紧盯住程映竹。她眼角吊起,竟是气极反笑,“你不会想说,是我们害死于莺的吧?”
程映竹没有接蔺美云的话,思绪似乎已经随着山风飘散,“那天是计算机学院的院庆,于莺和我说,她不想再拍什么庆典晚会,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套,没意思,也没有补贴,她想上山去拍猫头鹰……”
程映竹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她和蔺美云说起了那天晚上在霞光山发生的事。
知道霞光山上有猫头鹰,还是于莺在魅影工作室的时候听同事闲聊说起的。在确定去拍院庆的典礼没有补贴之后,她干脆地决定上山。
这不是于莺第一次独自到野外去拍摄,她算得上是有经验,尤其是她对霞光山的公路和人行阶梯都很熟悉。
一月十四日晚上的温度在十三度左右。
于莺跨出公路的围栏,借助手电筒的强光一步步地滑到了斜坡下面去。她寻摸了片刻,终于找一个适合把自己掩藏起来的树。她蹲下身来,把相机搁在自己的膝头,然后把防风衣的拉链给拉到下巴上。于莺还喷了驱虫液,辛辣的气味混杂着潮湿腐叶的味道在鼻腔里弥漫。她很耐心,侧身倚住树干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公路漆黑,没有一辆车子途径这个路段,周遭也很安静,只有风卷着塑料袋掠过灌木丛的声音。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于莺听见上方公路传来刺耳的摩擦声响,紧接着两道晃眼的灯光直直刺入她的眼睛。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仓皇失措地想要起身,却已经晚了。公路围栏断裂,炽热炫目的车灯直奔她的面目而来。于莺被这样巨大的冲击力掀翻,在腾空的瞬间,她仿佛听到自己五脏六腑和骨头折断破碎的声音。几秒之后,她重重摔落在地上,又沿着斜坡往下滚了十几米,直到撞到了断木上。
地动山摇之间,于莺恍惚听到了天边传来猫头鹰咕咕的呜咽叫响,然后才察觉腹部发生的剧痛。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摸到的竟然是一根坚硬的粗树枝,还有一截湿润又滑腻的肠子。
整个霞光山忽然变很安静。
于莺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绵软的身体倚靠在断木边缘却动也动不了。随即,她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有人走下了斜坡,最后停留在那辆车子的旁边。
借着天边微弱的月光,于莺看见的是谢知微的脸。
谢知微将手从窗口探进驾驶座里,似乎是在检查那个男人的呼吸。
“救我,救,命……”于莺努力想要发出声音,可是最后看见的,是谢知微在清理现场之后迅速离开的背影。
于莺终于昏死了过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于莺慢慢醒了过来。
她的头很晕,意识涣散,但依旧能感觉到身体哪几块骨头已经碎成渣滓。她侧过头,看到了被甩出几米之外的手机,然后用尽全部力气爬了过去。
看着蔺美云身下的断木,程映竹的声音听起来怅然若失,“你没有见过于莺,于莺长得很漂亮,当然也很爱美,在重伤之后,她不得不长期甚至终身在肚子上挂造口袋,这对她来说打击何其致命,她休养了多久,我就陪了她多久,直到她重新从宿舍里走去教室。”
然而,蔺美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向程映竹,“这就是你为什么会知道谢知微杀人的原因?”
程映竹重新想起了于莺和自己说的话。
当时于莺做完手术不久,却没有选择回家。她被程映竹接回了二零四宿舍,站在自己的床边,她紧紧地抓住了程映竹的手,“谢老师,谢知微杀人……映竹,我看见她杀人。”
就这样,于莺把当时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全说给了程映竹,她的嘴唇颤动:“我看见谢知微走了下来,她走到了那辆车的旁边,我看到她在检查那个男人的尸体。”
说到这里的时候,于莺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是谢知微,是她们把我害成这样的!我不要,我不要一辈子这样,我宁愿死掉也不要这样……”
程映竹许久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擦掉于莺的眼泪。她冷静地朝同伴开口:“我帮你。”
此刻,程映竹站在蔺美云的面前,顺着对方的话继续说了下去:“我勒索谢知微,就是为了接近她,我要找到她的杀人证据,还要拿到于莺未来复诊的费用——这是她起码应该付出的代价。”
程映竹的拳头在不知觉中攥紧,然后又缓缓放开。她的声音嘶哑,“虽然于莺骄纵、贪财,不是你们口中所谓的完美受害者,但我想,她还罪不至死。”
蔺美云略微挑了一下眉,反问了面前的人一句:“罪不至死?于莺不是你程映竹杀的吗?”
“如果不是因为你和谢知微,于莺根本不会受那么重的伤,那么,也就不会发生校运会上的那件事!”程映竹的声音忽然拔高,朝蔺美云走近了一步,“你能想象得到吗?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摔破了造口袋!”
没有等到程映竹为自己讨回公道,在校运会事件发生的一个星期后,于莺选择在宿舍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怎么可能会杀她?”程映竹抬起有些颤抖的双手,仿佛那上面真的沾满了血。她喃喃地开口,“我们是从当年那场霸凌一起活下来的,我和于莺的命运从初中开始就绑在了一起。”
她和于莺也许没有世俗意义上的善良,但不意味着没有血肉和心。即使今天能够轻描淡写地朝旁人说起柳春依,但过去所经历的一切伤害却无法随着时间抹平。如果没有她,于莺也许在那个时候就从教学楼上面跳了下去,如果没有于莺,她的结局也会是一样。
“我们本来不要正义,谢知微杀了谁都没有关系,我不在乎,我只是想要于莺从你们那场事故外活下来。”程映竹慢慢冷静了下来,她重新看向蔺美云,“可是她现在死了,那么,我就要为她讨个天理公道了。”
说这,程映竹又朝蔺美云走近了一步,“为了彻底博取谢知微的信任,我决定成为杀死于莺凶手。”
蔺美云终于失去了全部耐心,她皱眉道:“够了。”
“于莺在外面认识了很多人,也借了很多钱,这足够干扰警察一阵的了,不过她借钱并不是要买什么奢侈品,而是想帮我还钱。”程映竹没有理会蔺美云,仍然自顾自地说下去,“而我要做的事,就是向谢知微伪造了我的杀人动机,让她完全相信我——只是我没想到,谢知微身后还有一个你,那么我也要你付出代价。”
蔺美云“哦”了一声,眼眉微微挑起,“所以,你打算做什么呢?”
程映竹从身后抽出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对面前的人一字一句地开口:“我要给于莺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