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被锋利的瓷片划伤，脚背上隐隐传来刺痛。看着脚边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碗，崔雅凡心想，刚才应该把拖鞋穿出来的。
“别动，坐下来。”谢知微也没有穿鞋，她直接赤脚从阳台走回餐厅，转头急匆匆地呼唤魏阿姨，“去拿扫把来，你们别再踩到了。”
崔雅凡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看谢知微，只是沿着餐桌旁的凳子慢慢坐了下来。余光中，她瞧见谢知微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碘酒和棉签，然后重新回到自己的面前。
谢知微将崔雅凡的脚放在自己的膝上，她低头，仔细观察了一下伤口的深度和大小，“还好，不严重。”
说完，谢知微拆开棉签开始给崔雅凡上药。她的动作利落但轻柔，棉签扫过伤口的时候，崔雅凡没有察觉到任何的疼痛和刺痒，可是她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看着棉签正专注为自己上药的人，崔雅凡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
崔雅凡注意到谢知微最近很不对劲，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说，烟酒也比从前消耗得更勤快。她很少和自己的姐姐交流，当然不知道谢知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谢知微捏住棉签的手指顿了顿，没有抬头，“没在忙什么。”
欲盖弥彰！崔雅凡气得不行，“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我和妈妈？”
谢知微将棉签轻巧地丢进垃圾桶里，看向自己这个不叫人省心的妹妹，“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们，小凡，把你的心思放在学习上，我知道你不愿意住在我这里，你和你爸爸对我都很有怨言，如果你想要摆脱我，只有考上大学这一条路子。”
崔雅凡却不接谢知微这话，只是执着地问：“你那天和程老师到底在商量什么？我在马场都看到了，你们两个有秘密！”
“她是我的学生，我们能有什么秘密。”谢知微侧头，慢慢拧紧碘酒的瓶盖，只是避重就轻，“伤口处理好了，以后要穿好拖鞋，回去学习吧。”
崔雅凡忽然冷笑地开口：“谢知微，你是不是和那个男的没断干净？”
“崔雅凡！”
崔雅凡在说完那句话后，心中莫名觉得痛快。可是那样的痛快，在听到谢知微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已经无法在谢知微面前待下去了，她收回自己的脚，“嚯”地从凳子上站来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卧室方向走。
然而在走出几步的距离后，她听见谢知微那很轻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小凡，我有我的不得已。”
谢知微依旧和从前一样宽恕了自己的吵闹，可是此刻，崔雅凡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变得艰难。她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都是借口，你明明有得选。”
说完，崔雅凡很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没有锁，门外很安静，谢知微和魏阿姨也都没有进来。
崔雅凡抱膝坐在床上，盯住脚背上的伤口有片刻的失神。
她握住手机，想要给程映竹发消息，可是最后，她还是删掉了对话框里的字，把脑袋彻底蒙进了被子里。
崔雅凡不知道的是，手机另一头，程映竹也正在面临自己的“家庭难题”。
苏运芬的债主直接找上了程映竹的门——更准确来说，是债主手下那些马仔找到了凌云科技的写字楼。
三个男人盘踞在的写字楼的花坛边上说说笑笑，烟头丢了一地。他们的气质和科技产业园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就像是录像时代里的像素方块，莫名挤进了新世界的代码洪流中。
看到程映竹从旋转门走出来，陈家伟笑眯眯地朝她招了一下手，“这边，过来啊。”
如果不是苏运芬，程映竹恐怕也不会知道在二零一三年的穗州，还遍地是这种混子。
程映竹没想到他们会找到这里来。她有一瞬间的慌神，但还是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呼吸，然后快步走到陈家伟的跟前，“换个地方说话可以吗？”
陈家伟知道程映竹在怕什么，毕竟他也不是第一天催债。他把没抽完的半支烟丢在地上，晃悠悠地从花坛上跳下来，一副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没问题啊，靓女。”
虽然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但仍然有刚结束加班的白领零星从写字楼里出来，程映竹不想让公司的人看见自己和陈家伟这些人混在一起，只好把他们带到写字楼的地下停车场去。
陈家伟三十岁左右，脸上胡子拉碴，身穿一件无袖的花汗衫，露出胳膊上有些褪色的纹身。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马仔，年纪看起来要比程映竹要小，却浑身戾气。
这些人没有道义，不懂法律，更不讲什么伦理道德，过得从来都是活一天是一天的生活，应付他们和应付章玉容是完全不一样的，程映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激怒他们。
停车场的角落里，程映竹冷冷开口：“你们找我也没有用，我没有钱，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找就去找苏运芬。”
“冤有头债有主？”听到程映竹的话，陈家伟忽然张嘴大笑了起来。他露出两排参差的黄牙，耐心地开口：“靓女，还有一句话叫做父债子还，你听说过没有啊？”
陈家伟说完，他身后的两个马仔也跟着笑。他们的笑声如同式卡带发出的沙沙声响，程映竹只觉得刺耳。她硬着头皮，“我再说一遍，我没有钱，苏运芬欠你们的钱，我也根本还不起。”
陈家伟咂巴了一下嘴，“别装了，你舅舅舅妈全跟我们老大说了，你有钱，是他们让我直接来找你的。”
程映竹一愣。
看到面亲那张漂亮的脸逐渐变得惨白，陈家伟仍然笑眯眯：“你舅舅那套破房子早就赊给银行了，他们一家子已经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了，要说还有什么值钱的话，大概就是你这个外甥女吧？”
陈家伟说完，还回头冲自己的同伴笑，“这个靓女是个研究生，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研究生？听说比大学生还要厉害！苏运芬那个婊子竟然有这么个厉害女儿，真是好福气啊……”
程映竹死死咬住嘴唇，一句话没有说。
可是陈家伟并不打算放过她。他伸出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戳在程映竹的脑袋上，“怎么不说话了？我们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叫研究生，你给我们兄弟几个解释解释啊？”
陈家伟的指甲长而坚硬，程映竹的头皮连带骨头都在发疼。也正是在这一刻，程映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变过。
过去的那些年里，她小心翼翼地活着，努力地活着。明明已经用超出别人百倍千倍的勤奋去读书，想要改变自己的现状，可是直到今天，她连过上正常人的生活都还是奢望，她依旧被人用脏兮兮的手指戳住脑袋——面前的陈家伟，是过去的苏运芬，也是过去的柳春依。
程映竹的心就这样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她抬起眼眸，一动不动地盯住陈家伟，仍然一句话不肯说。
陈家伟也有点失去耐心了，“我说研究生，你也不想我们闹到你的学校和公司里去吧？苏运芬不要脸，难道你也不要吗？别废话，赶快筹钱。”
程映竹的四肢有轻微的震颤，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她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朝陈家伟开口：“我舅舅应该已经还给你们一部分钱了，剩下的，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你看看，早这么说不好吗？这样有商有量的多好！也省得我们动手了不是？”陈家伟看起来真诚极了，他的视线落在程映竹的脸上，像是真的在和对方打商量，“一个月，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够不够？”
陈家伟会动手，这绝对不是什么恐吓，程映竹毫不怀疑他们会这样做。但她仍然挺直自己的腰背，回应陈家伟的目光，“那么这一个月，你们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会给你发短信的，记得看哦。”在留下这句话后，陈家伟终于走了。
三人远去的背影逐渐在视网膜中变得模糊，程映竹留在原地，只觉得头晕目眩。她的胃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却翻腾如江水。她再忍不下去，蹲在地上开始干呕，可是最后只吐出了一滩水来。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鸣笛声响，程映竹下意识地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天已经彻底黑透了，程映竹不知道今天回学校的路怎么如此漫长。她没有回宿舍，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之中。
暑假的校园总是比往常更安静的，程映竹沿着林荫道埋头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澄心湖。她站在湖边的台阶上，忽然陷入了沉思。
再往前一步，就会掉下去，就像于莺那样——望着脚下近在咫尺的湖水，程映竹终于停下了来。
她只是想有一个正常的人生而已。
难道这算是奢望吗？为什么她需要拼尽全力才能把自己假装成一个普通人？为什么想要成为一个普通人，甚至还要搭上于莺的人生为止。
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湖边的台阶上生长出滑腻的苔藓，程映竹低头看得有些失神。她的人生似乎也如同苔藓，明明表皮泛着温顺的绒绿光芒，可是根系却在散发着腐烂的味道。程映竹想，其实自己和苏运芬、和陈家伟是一样的，他们根本没有本质的区别。
苏运兴和李玉梅夫妇二人，程映竹已经没有余力再想。大难临头，自保从来都是本能，如果换作是她，在面对陈家伟的生命胁迫的时候，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面前是追债的陈家伟，而身后还有正在寻找她杀人证据的章玉容。
程映竹擅长蛰伏，也有足够的耐心蹲守一击必中的时机。
可是在这样被前后夹击的境地之中，她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件事和章玉容无关，和陈家伟无关，而是和于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