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雅凡接到崔志民电话的时候，是在她和谢知微回家的路上。她听见电话那头传出的低沉声音：“小凡，有空回家一趟吧，你妈快不行了。”
崔雅凡的脸在那瞬间变得煞白，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正在开车的谢知微，嘴唇颤抖着开口：“妈，妈妈她……”
当两人赶到医院，才知道田淑丽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一个星期。
崔志民的视线麻木扫过谢知微，最后心疼地看向自己的亲生女儿：“你妈说你高中三年非常要紧了，要我一定瞒着你她的病情，可是，可是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比她的命还要紧？这个电话如果我不打，也许将来你要恨我一辈子了。”
崔雅凡扑进崔志民的怀中，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谢知微站在这对父女的身后，忽然之间感到了眩晕。
这对同母异父的姐妹，也在这一刻知道，为什么她们的妈妈会逼迫她们生活在一起。
田淑丽在崔雅凡中考之后就查出了胃癌晚期。为了不影响崔雅凡的学业，她擅作主张，把自己这个小女儿送到了大女儿的身边。崔志民激烈地反对过，因为他觉得这对崔雅凡不公平，而且他也不认为谢知微会善待崔雅凡，毕竟母女二人多年前的离别是那样的难堪。
面对父母当年的抛弃，谢知微当然恨过。她不仅恨爸爸，也恨田淑丽，只是崔雅凡无辜而已。
此刻，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谢知微转身想要走，却听见身后的崔志民怒道：“谢知微，这个时候你还要走吗？你的心果真这么狠？你知道你爸当年把她打到半死吗？她想要逃离，有错吗？”
也许是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太过刺鼻，谢知微头晕目眩地站在原地，脑子已经一片空白。
蔺美云这几天也是有些头痛的，穗南大学论坛里的爆料已经传播到了社交平台上，在本地也掀起了一小片的哗然。
因为这不仅牵扯到了穗南大学，还牵扯到了凌云科技。毕竟她的前夫正是那些爆料的主角之一。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不得不为凌云科技做一系列的公关，声称雷弘深和谢知微是多年的朋友关系，她蔺美云从始至终都是知情并且支持他们往来的。
但让蔺美云没想到的是，还有一个人在用浑水摸鱼的方式帮谢知微。她叫岳家振亲自去发帖人的IP地址，没想到这一查，竟然查到了自己的公司里。
蔺美云交代刘莹：“去约谢老师吃饭，今晚七点，南枝宴。”
南枝宴是穗州本地一家私厨餐厅，只接待熟客。蔺美云第一次去吃饭，还是雷弘深带去的，只是雷弘深却不止带了她一个人去。
刘莹答应下来，很快拨通了谢知微的电话。
谢知微接到电话的时候也有些恍惚。她不知道蔺美云为什么会在这种风口浪尖上约她吃饭，而且是去南枝宴。她如此恶心和雷弘深有关的一切，尽管排斥，但却又不得不去赴约，因为她知道，蔺美云有重要的事情非要和自己面谈不可。
明明是两人的聚餐，蔺美云却安排了一个大包厢。
谢知微被服务员引入包厢的时候，蔺美云正在点菜。蔺美云挑眉看向她，“你来了，我点了你爱吃的陈皮炖赤嘴鳘鱼胶和桑拿斑鱼片，还有想吃的吗？”
谢知微穿过圆桌，坐到蔺美云的身旁，轻声说：“你拿主意就好。”
等服务员倒上红酒后离开，偌大的包厢里陷入了片刻的安静。
蔺美云深深看了谢知微一眼，“你也算是经历了无妄之灾，这顿饭算是给你去去晦气的。”
谢知微看到了蔺美云在网络上的公关痕迹，但她很清楚对方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凌云。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蔺美云要把吃饭的地点选在南枝宴，这家餐厅都承载了她们对雷弘深的恨——要论起恨来，蔺美云对雷弘深的恨意比她只多不少。
蔺美云拿起桌上的高脚杯，轻轻摇晃着里面的猩红液体，笑说：“还好你们反应也快，在学校内部处理得很及时。”
蔺美云说的，是“你们”。
谢知微的眼眸一黯，知道蔺美云已经发现了她和程映竹的关系。之前，她也有考虑过向蔺美云和盘托出，但她不确定蔺美云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所以选择了暂时隐瞒。后来为了保护程映竹，她选择了完全的沉默。没想到，蔺美云还是发现了。
蔺美云还算满意酒的成色，她微微抿了一口，然后笑问身旁的人：“程映竹是你的学生？”
事已至此，谢知微也无法再隐瞒。她回答：“是，程映竹几个月前从别的教授那里转到了我的门下。”
“你当时不知道她来凌云实习吧？”红酒的味道顺滑细腻，蔺美云慢慢放下手中的高脚杯，缓缓开口，“你这个学生很聪明，也很有自己的主意，最重要的是她有解决问题的能力，这个，我也算是见识过两次了。”
蔺美云话里有话，是在试探她。谢知微还不明了蔺美云的目的，仍然保守地回答：“程映竹去你公司实习这件事，我的确是不知情的，不过学校每年都有很多学生往凌云投递简历，她专业对口，能力又强，能入职并不稀奇。”
“警察前两天来找我，他们问我雷弘深出事那天我去了哪里，然后又问起了于莺。”蔺美云忽然顿了顿，侧头看向谢知微，“我后来才知道于莺是谁，她是你们学院的学生，程映竹的室友，而且还死了——知微，这又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谢知微没想到会从蔺美云的嘴巴里听到于莺的名字。她愕然，一瞬间有无数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闪现。
为什么警察会在这时候找蔺美云？难道是雷弘深的死被发现了什么端倪？警察为什么又会和蔺美云提起于莺，是于莺或者是于莺的死和雷弘深有关吗？怎么会这么凑巧？现在蔺美云说的这番话，又是在怀疑程映竹入职凌云的动机吗？
这些名字明明谢知微是这样的熟悉，可是从蔺美云的口中听到，她却觉得陌生极了。
这些人不应该被联系在一起的。
谢知微的确美貌动人，哪怕现在她的脸变得青白。蔺美云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轻轻转移开来，轻叹口气道：“知微，程映竹不会无缘无故转到你的门下去，也不会无缘无故来到我的凌云，她难道不是在接近你我吗？”
蔺美云在怀疑程映竹是把警察引过来的人，毕竟于莺是程映竹的室友。
谢知微的心弦紧绷，下意识地开口否认道：“不，这不可能。”
这时候，服务员敲门鱼贯而入，开始给包厢上菜。当精美的菜肴一道道被摆上桌的时候，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直到服务员们离开，谢知微才轻声开口：“映竹的确知道了我们的事，但她和我们是一样的……”
这句话让蔺美云的眉头在一瞬间蹙起，“你在说什么？”
的确没有隐瞒任何一切的必要了。
谢知微让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终于向蔺美云说出过去几个月所发生的一切：“她发现我们在霞光山做下的事情，然后我给了她钱还有学术研究的机会，她承诺会保守秘密，我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可以了结，没想到她竟然杀掉了她的室友，就是那个于莺，她要求我帮她处理尸体，我不得不帮——再后来，我才知道了她去了凌云。”
后来谢知微又说了很多，蔺美云也终于知晓了发生在对方和程映竹之间的事，然而她的表情竟然是玩味的。她用筷子夹了一片鱼肉，放在嘴里细细地品尝，过了许久，才又重新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人。然而，她却是先说了这样一句话：“知微，你应该第一时间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的，无论如何，你都不应该草率相信外人。”
谢知微略微蹙眉，“我们也有她的把柄，她不会出卖我们。”
“你相信另一个杀人犯？”蔺美云一下笑出了声音来，她的目光意味深长，“程映竹的确是一个好孩子，我欣赏她的攻击性，也欣赏她为了钱、为了逃脱罪责不择手段的脾气，但是这个和你一样的高材生，你真的了解她多少呢？难道她还不算是一颗不定时炸弹吗？”
谢知微忽然想起程映竹第一次出现在御海花园时候的场景，一时间无法回答蔺美云的话。
蔺美云的眼神骤然变冷，“警察调查雷弘深，向我问起于莺，绝对有他们的缘由。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程映竹有很大问题，我们必须得处理她。”
谢知微心头一跳，“处理？你难道要杀她？”
蔺美云柔声道：“看你说的，谁说一定要她的命了，相信我，如果像你所说那样，她很需要钱，那么她就一定会来找我。”
这也正是谢知微担心的——以程映竹的个性，她找上蔺美云是迟早的事情。
说到这里，蔺美云似乎也累了。她重新拿起筷子，给谢知微夹了一片鱼肉，“先吃菜吧，今天的斑鱼很新鲜，你会喜欢的。”
可是谢知微却没有任何的动作。蔺美云没有在意，只是忽然感慨，“你知道吗？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雷弘深，所以偶尔到这里来吃吃饭，我总是在想，但凡他把我们母女当作是人，咱们三个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知微，在你浑身插满管子的时候，我想你就应该知道，这注定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谢知微盯住碗里那块晶莹剔透的斑鱼片，手不自觉地攥得很紧。
“警察也许会因为论坛的事情注意到你，然后找上你——”蔺美云轻轻拍了拍谢知微的手，语气缓缓，却是在警告，“所以知微，你不能退缩，从决定让雷弘深死掉那刻开始，我们就没有任何退路了。”
蔺美云说得没错，她早就没有退路了。
谢知微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变过。她以为她会在每一次的血泪教训中长大，可是直到今天，她依旧和当初那个被爷爷打烂手心的小女孩毫无分别。过去，她被爷爷控制、被雷弘深控制，如今也同样被蔺美云控制着。她所谓的包容和坦荡，所谓的世故和洒脱，只不过是无力挣扎地自我安慰罢了。她何其清醒地明白，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的自由，她正在不受控制地滑向更深处的深渊。
想到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不醒的田淑丽，想到哭干了眼泪的崔雅凡，谢知微慢慢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