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还有两节物理课，崔雅凡坐在教室后面，无论如何都听不进去课。在粉笔的沙沙声中，她看着写满了解题步骤的黑板，脑子竟像是死机了一般。
听着讲台上老师激情高亢的声音，崔雅凡脑子里想的全是章玉容的那些问题。
程映竹是什么案子的重要证人呢？
她只是程映竹的一个学生，程映竹的事情怎么会问到自己身上来？而且章玉容还问起了课时费，她的课时费能跟什么案子有关系？
崔雅凡从来没有觉得板凳这样坚硬过。她再受不了折磨，于是捂住肚子举手：“老师，我肚子疼……”
就这样，崔雅凡揣上手机直接离开了教室。在下楼梯的时候，她飞快地程映竹打去电话：“我有事情找你。”
程映竹说在便利店等她。崔雅凡拿上班主任签字的放行条，走出学校大门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程映竹估摸着崔雅凡到达的时间，从学校复印店慢慢走到了便利店。她的脚步很慢，她知道有便衣警察在附近盯住自己好几天了，但她从始至终若无其事，像是什么感知都没有。
没有等待很长的时间，程映竹远远看见了崔雅凡，然后转身往便利店后面的宿舍楼方向走。
崔雅凡快步跟了上去，直到追着程映竹来到一排树的下面。程映竹看她，面无表情地问：“你又来找我干什么？”
崔雅凡也没有啰嗦，单刀直入道：“你和我姐姐到底在商量什么？你来给我上课，是不是方便你们密谋？”
程映竹原本可以像对待薛建宇那样直接掉头就走的。但想到谢知微，她还是耐住性子，反问：“你就是来跟我说这个的？”
崔雅凡顶讨厌谢知微和程映竹总是在关键时候装傻的样子，她心急如焚，“你还装，警察找到我学校门口来了，他们跟我问起了你，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给我上课的，问你收了多少课时费，还问起你和我姐姐的关系——警察为什么会来？你们是不是做了什么犯法的事？”
他们竟然找到崔雅凡了吗？
程映竹眼底有寒冷的光闪过，看来章玉容已经彻底怀疑到了她和谢知微的身上了。想到谢知微前几天在车上和她说的话，程映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了。
因为赶路，崔雅凡扎起的马尾有些散落了下来。程映竹盯住她片刻，只是反问了一句：“小凡，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你的姐姐吗？”
“你——”崔雅凡愕然地看向程映竹，忽然之间觉得对方陌生极了，面前这个人根本不是那个给自己上课、陪自己一起看画展和骑马的程老师。
然而程映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的表情，她的视线最后一次扫过崔雅凡那张青春却彷徨无措的脸，然后转身离开。
程映竹决定回一趟宿舍，收拾好东西直接下楼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
墓园距离穗州城区有很长一段距离，程映竹换乘了几次公交车，在路上颠簸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她没有来过这里，并不知道于莺的墓碑在哪里，只依稀记得好像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于是，她爬了很长的台阶，然后沿着一排排的不厌其烦地找了过去。
程映竹的运气还算不错，她没有花很长时间就看到了于莺的名字。
于莺长得漂亮，生前也拍过很多出彩的照片，包括这张遗照也是很娇美的一张。她的墓碑素净如洗，尤其在旁边那些华丽墓碑的映衬下，更显得寂寥和淳朴。
“你爸妈好像没有在你的身后事上花什么心思呢，真是可怜，明知道你这么爱美和虚荣——”程映竹将墓碑上的落叶摘下来，然后转过身沿着台阶的边缘坐下。这不是扫墓的季节，墓园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坐在山脊线以上的位置，望着眼前一片片绵延的墓碑，心情却莫名平静。
程映竹将掌心摊开，三张储存卡正平静地躺在她的手上。她垂眉看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将它们点燃。
随着打火机“咔嗒”的声响发出，火舌舔上储存卡的边缘，塑料表皮瞬间窜起了蓝火。程映竹指尖一抖，把东西丢进了脚边的烧纸盆里，卡身在灰烟弥漫中迅速蜷曲，最后只剩下了焦黑的残骸和火星的噼啪炸响。
看着那些弹跳的火星子，程映竹侧头看向身后的墓碑，声音很轻地开口：“你最好是把储存卡藏到了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托你的福，我还清了钱，不过想要彻底摆脱那些人，还是得远走高飞才行。”程映竹忽然低声笑了笑，“谁能想到最后变会这个样子，谎言重复一千遍，竟然也成真的了。”
墓园阴凉，和穗州城区和大学城的喧嚣燥热仿佛是两个天地。有微风从碑林之间穿过，将程映竹的头发轻轻吹起。她抬起手臂，对着天空张开了手心，像是要抓住空气中流动的风。她的声音喃喃：“我去见了柳春依，她活得真好、真体面，比我们两个强多了，你也看到她画的那幅《夏逝》了吧，你在看那幅画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其实我这段时间，总想起我们在一起上学的日子，那个时候，还好有你——不过，你也应该庆幸过那个时候有我吧。”
程映竹抬手摸了摸于莺冰冷的墓碑，“你也真是一个很坏的人，明明也没有退路，却不肯好好地学习，心思全用到别的地方去，死前死后都让人不安生。”
明明知道于莺不可能再回应自己，可是程映竹仍然说了很多的话。最后，她收回自己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
程映竹望向面前一座座的墓碑，眼神有片刻的失焦。
她知道章玉容就要来抓她了，也许是明天，也许就是今天晚上，总之她已经不能再等了。
“于莺，不要恨我。”和身后的人说完最后一句话，程映竹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重新出现在御海花园的时候，程映竹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走在人行道上，抬头看向谢知微家的那栋居民楼。她想起谢知微在天台养的那些凌霄花，真不知道它们当初是怎么撑过台风天的。
按响谢知微家的门铃，依旧是魏阿姨给开的门。程映竹故意问：“小凡回来了吗？我有套真题试卷拿过来给她。”
今天又不是周末，魏阿姨有些意外程映竹过来。她连忙解释说：“小凡还在学校上课，还要去趟医院才回来……哎呀，你还不知道吧，谢小姐的妈妈住院了。”
魏阿姨这几天一直觉得很不安。她主动向谢知微坦白警察找过来的事，但谢知微只平静地说了一句：“我知道，小凡已经跟我说过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谢知微那时候正在电脑面前整理自己的文档，忽然又说：“对了，我把这个月的工资和今年的年终奖尽快打到你的卡上，生活费你留着吧，不用再给我。”
魏阿姨当时被谢知微的话吓得不轻，连忙追问：“谢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准备让我下户吗？我，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
谢知微柔和道：“小凡要回家和她爸爸住了，我以后也不住在这里了。”
程映竹听到魏阿姨的话，点了点头说：“那我把试卷放下来给她吧——谢老师在家吗？”
“在的，在阳台。”魏阿姨看起来有些惆怅，她叹了口气，“正好你陪谢小姐说说话，她这几天看起来心情不太好，你今天晚上也留下来吃饭吧？想吃什么？”
程映竹想了想，微笑回答：“好啊，我还想喝你之前做的海带绿豆沙。”
魏阿姨答应了下来，从玄关处的柜子拉出小推车便走出了门。
在魏阿姨离开后，程映竹慢慢转头看向客厅。
谢知微还在阳台侍弄她的花草。最近她的生活很简单，整理自己的学术论文和项目，还有照顾花。
茉莉花重新开了，红色月季也绽放得正是娇艳，崔雅凡见到一定也会欢喜的。谢知微这样想着，把那几株茉莉花挪到了更高的花架上。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看见程映竹，不由怔了怔：“你怎么过来了？”
程映竹的视线扫过阳台上的花架，最后盯住谢知微，声音沙哑道：“我觉得，我们有些话还没有说出清楚。”
谢知微笑了笑，“有些话说得太清楚，反而很伤人，何况你我之间，也已经‘坦诚’了许多遍。”
程映竹伸手轻轻碰了碰身旁摆放的那盆含羞草，若有所思地说：“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谢知微将手指探入花盆的边缘，捻起板结土块在掌心中碾碎。她的声音冰冷，“蔺美云不得不杀雷弘深，我也不得不杀，所以我们最后一起杀了人。为了自己活，为了心爱的人活，我和蔺美云没得选，我想你也一样，没有人愿意手上平白无故沾上鲜血，你也一定有你的苦衷。”
看着土块碎末从谢知微的指缝簌簌漏回盆中，程映竹的睫毛不自觉地颤动，仿佛那些碎末跌进了她的眼睛里。她冷淡地朝谢知微开口：“我原本就是靠掠夺、靠敲诈而活的，我，没有苦衷。”
“是吗？”谢知微拍了拍手，将手上的尘土掸落，然后重新看向程映竹，“蔺美云曾经告诉我，警察向她问起了于莺——映竹，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原来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和我说过实话。”
程映竹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人。
谢知微盯住程映竹一双漆黑的眼睛，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学生。她笑了起来，“不过无所谓了，事到如今，这些都无所谓了。”
谢知微没有再看她，转过身摸了摸茉莉花的花瓣。她似乎是叹息了一声，“映竹，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但是你还有。”
程映竹看着谢知微的背影，意识到对方真的打算放弃挣扎了，还想要走什么回头路——为什么呢？是因为崔雅凡，因为她那个生病住院的妈妈？还是因为之前论坛里的那场舆论风波？
但这些问题的回答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结果都是一样的。
程映竹的视线慢慢落在了桌子上的玻璃烟灰缸里。烟灰缸很干净，在阳光的照射下还显出几分通透，和之前堆满烟头时候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
程映竹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想这个。一下秒，她的指节已经扣住烟灰缸的边缘，然后径直朝谢知微的后脑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