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穗州中学离开,章玉容没有着急回分局,而是让周斯羽调转车头朝大学城的方向驶去。她想她有必要再去穗南大学女宿舍楼一趟。
副驾驶座上,章玉容将手肘随意搭在车窗边缘,双眼有些无神地望着挡风玻璃外的景象。车水马龙从她面前飞快地掠过,在盛夏午后的柏油路面蒸腾的热浪里,凝成一道残影。
章玉容的头脑依旧混乱,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才将她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章队,奇趣王国还有那个酒店,已经摸排差不多了。”电话那头的背景嘈杂,李思维还在喘着粗气,“我们找到了,当天值班的前台,还有餐厅的门禁记录……”
章玉容的声音放缓下来,“慢慢说。”
小梁于是接过了电话,“酒店的系统显示,蔺美云的确是当天登记入住的没错,但都是由一个姓姜的女人安排的,她本人全程没有露面。”“还有餐厅,当天晚市的刷卡记录显示,她们套房只有两人进入入内用餐,但第二天早餐时段变成了三人。”
“这还不足以判断她中间有外出过。”章玉容想了想,又问道,“在她消失的这段时间里,有她在其他地方的消费或者是监控记录吗?”
李思维终于把气息调整了过来,他重新拿回手机,“没有,不过我们确认她和谢知微在那天上午见过面,也就是说她中间一定离开过奇趣王国——我们躲开了蔺美云和她的保姆助理,在医院病房里找到了她的女儿……”
周斯羽这时候也收到高四清发来的微信语音消息。
他的声音在手机外放下尤其响亮:“章队那个电话怎么接不通啊?那个,我已经把那个笔迹鉴定报告发她的邮箱里了,记得让她查收啊。”
挂断李思维的电话,章玉容直接打开了邮件。
高四清这份鉴定报告显示,谢知微的签到签名墨迹氧化程度最高,而且在交叉笔画处形成明显覆盖层,这意味着她的签名早于其他人。而她签退签名中乙二醇残留量超出标准值八倍,再结合温湿度模型推算,可以证明形成时间要比其他签名晚至少五十四个小时。
这样一来,蔺美云和谢知微的不在场证明就没有任何说服力了。
她们在制造伪证。
周斯羽手握着方向盘,注意力只敢集中在路面上。她许久没听到章玉容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出声:“章队?”
章玉容慢慢关掉了手机屏幕,轻声道:“可以请她们回来坐坐了。”
薛建宇不知不觉又转悠到了于莺家的小区附近。
他已经忘记自己是第几次来这个地方了,之前于莺放假回家,他都会护送到这里,然后在假期结束的时候,再在小区花园里等她出来。他熟悉小区里的一草一木,就像是他也长久地住在这里。
薛建宇发现了小区门口和居民楼下有警察,他有些紧张但又有些好奇,“怎么还有警察在这里……”
有两个警察正在于莺家的单元门口抽烟,忽然,他们转头朝薛建宇看了过来。薛建宇心头一跳,下意识地转身往小区花园里走。
他原本被太阳晒得出了一身汗,这会儿后背莫名其妙地开始发凉。因为害怕, 他步子倒腾得很快,在经过花园池塘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拍了他的肩膀,“喂——”
王赛见过薛建宇的照片,对这个脸有些黑的男大学生的脸有还算深刻的印象。他挑眉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来,看看于莺,不是的,我在散步,警察同志,我只是路过而已……我真的什么都不敢!”薛建宇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话更是说得颠三倒四。
可疑的人出现在可疑的地点里,还说着可疑的话。王赛没有和他啰嗦,直接把他带回了分局。
章玉容从穗南大学出来,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分局和林海涛开会。和领导还有刑侦大队的其他人同步完情况,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了。走出会议室,她便听说薛建宇被带了回来。
她问王赛:“这人又是什么情况?”
王赛说:“我们在于莺家搜查的时候在楼底下发现了他,满口胡话——我记得这个人之前就有跟踪死者的前科吧?”
于莺死了这么久,薛建宇竟然还在跟?章玉容想了想说:“把他带到会议室来,你们继续你们的搜查。”
这是薛建宇第一次坐在公安局的会议室里。
他低着头,眼珠子却忍不住乱转。他心中慌张到了极点,转念又想到自己清清白白,根本不是什么杀人犯,警察是没有理由把他抓进监狱里去的。
章玉容不是第一次见薛建宇了,她坐到薛建宇的面前,声音有些硬冷地开口:“薛建宇,虽然你被排除了杀人嫌疑,但是你这跟踪、偷窥和监视的行为,可是一点都不做好的——你到于莺家去干什么?”
薛建宇把双手夹在两腿中间,似乎努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他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我只是来看看,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们放我走吧……”
“是你什么都知道,还是你不愿意告诉我们?”看着薛建宇那张咬紧牙关通红的脸颊,章玉容明白了一些什么,“哦,你好像不相信警察?”
这个节骨眼上,章玉容没有工夫和薛建宇周旋。她拔高了声音:“你不光只是去看看的吧?你追求于莺,你在她活着的时候就跟踪过她不是吗?她死了你还要骚扰她家里人?薛建宇,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
“不,不是这样的!”薛建宇心理素质实在坏得厉害,在章玉容面前当场应激。在对方的强硬之下,他几乎是即刻崩溃。他的眼泪“哗啦”一下流了下来,哭道:“我只是,我只是想找杀人凶手而已,我想为于莺做点什么……”
终于,薛建宇在断断续续的话中,把和程映竹搭档的事,和程映竹一起去魅影工作室找遗物的事,还有找到猫头鹰照片的事统统讲给了章玉容听。他最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只有程映竹肯帮我,我没有办法……”
周斯羽在旁边听完薛建宇的话,只觉得匪夷所思。她没想到,这个男大学生竟然在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虽然像无头苍蝇一样,但又好像真的很努力——这中间是因为有程映竹的帮忙吗?可是程映竹为什么还有余力做这样的事情?她到底在图什么?
除了程映竹这个名字,章玉容从薛建宇啰里八嗦的话里听到了一个细节:“你说的,是什么猫头鹰照片?”
薛建宇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鼻涕,然后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递给了章玉容,“我在于莺的卡夹里发现了数码打印店的小票,我就找了过去,发现她曾经打印过这个。”
周斯羽探头,在看到照片上的猫头鹰的时候不由一愣。她喃喃:“于莺那时候,不就是上山去拍猫头鹰的?”
章玉容问:“照片呢?”
因为泪液流入鼻腔,薛建宇忍不住咳嗽了几下才回答:“程映竹,程映竹给拿走了。”
章玉容的心一寸寸地冷了下去。她看薛建宇:“那张小票带在身上了吗?给我看看。”
薛建宇于是又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卡夹,“在这里。”
这张曾经被反复折叠过的热敏纸看起来脆弱不堪,章玉容将它捏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又听见薛建宇说:“后面还有几个数字,我和程映竹都没有看明白……”
章玉容将小票反过来,果然看到了一串有些模糊不清的数字。章玉容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薛建宇:“接下来呢?你和程映竹还打算干什么?”
薛建宇摇了摇头:“程映竹在看到这些照片之后走了,我给她发了很多的消息,但是她没有回我,我想她大概不打算帮我了。”
程映竹也在找照片?章玉容忽然想到程映竹当初把相机交给自己的场景,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案发之后,程映竹恐怕一直就在找什么照片,可是她从始至终表现得若无其事,只像从前那样学习、兼职和实习,没有留下任何的引人怀疑的行为和痕迹。这样的心性何其可怕,章玉容不得不佩服程映竹的心理素质。
章玉容并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她用手指点了点小票,“这是重要物证,我们要留下来,你可以走了。”
薛建宇嘴巴张了张,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可以走了吗?”
章玉容从椅子上站起,盯住满脸泪痕的薛建宇,沉声道:“破案、抓嫌疑人是我们警察的事情,你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非常危险,你必须要意识到这一点,那些人不是你一个普通学生可以面对的,好好上学去吧,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你已经为于莺做了很多了。”
在章玉容这番话说完以后,薛建宇呆住了,像是久久没有回过神。倏然,他又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
从会议室离开,章玉容重新看向手中的小票,皮肤蓦地炸起了细微的战栗。曾经她对程映竹身上那些百思不解,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站在走廊的中央,章玉容远远朝尽头透着亮光的窗子看去,然后缓缓将小票收拢在自己的手心里。她声音很轻地开口:“阿羽,我们最后一个谜题快要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