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朝后，圣上再一次翻看周虎的账册。
密密麻麻的银钱来往记录中，两行容易看漏的小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一行是：九月初三，徐正阳借十万两白银。
第二行是：冬月十五，徐正阳连本带利，归还五十万两白银。
时间是十三年前。
圣上这才想起，徐正阳因为在江南府做知府时，参与赌博，被关进了大理寺，还没来得及砍手。
事情发生在江南府，看来这赌博不简单。
圣上忽然来了兴致，在大太监的陪同下，亲自到大理寺提审徐正阳。
徐正阳这段时间日子不好过，自从徐照影和野男人来过一次后，府里再没人来看望过他。
一大家子人，也不知道都在瞎忙些什么，竟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吃不好睡不好，整日提心吊胆的，过得好不可怜。
尤其是这两天，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大理寺的人忽然多起来。他的单人牢房塞进来十多人，小小房间拥挤不堪。堪堪能站住脚，连转身都不能。
外面从早到晚都有人哭嚎喊叫，凄厉无比，仿若人间炼狱。
他脑子就没消停过，已经在崩溃边缘了。
听说有人问话，徐正阳提线木偶一样，拖着沉重的脚链，跟在差役身后，慢慢往前走。
走进审讯室，看到端坐在上的圣上时，他竟没反应过来。
迟疑了片刻，才跪下来磕头：“罪臣徐正阳，叩见圣上。圣上万福金安。”
额头触地，徐正阳的眼泪不停的流。
圣上来了，他砍手的日子也该定了。
他不一定能活下来。
即便活下来，也是个废人了。吃饭穿衣如厕都需要人帮忙，走哪都会被嘲笑讽刺，那就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当年的一念之差，竟然落到如此地步，他肠子都悔青了。
就在徐正阳以为圣上要申饬他，给他定罪时。听见圣上发问：“当年赌博和借高利贷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说来，不得有半点隐瞒。”
关于这件事，徐正阳这段日子翻来覆去的想，想起很多细节。讲述起来无比的流畅：
“罪臣到江南府没多久，江南书院的山长过寿。罪臣去拜寿，被一个熟人拉着打叶子牌。
本是打着消磨时间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赌钱了。赌着赌着，赌大了。罪臣一直赢，赢到发飘时，开始输钱。
越输越想翻本，越想翻本越输。后来输红了眼，便找周虎借印子钱。借了十万两银子后，罪臣忽然醒悟过来，逃下牌桌。这辈子再也没靠近过。
十万两银子太多，还要利滚利。罪臣没钱还，也不想答应周虎的条件，只好去求江南府首富白家。白家有意将女儿嫁给罪臣为妻，便帮罪臣将印子钱还了。那时候才过去两个多月，印子钱却已经翻了两番多，变为五十万两了。罪臣依诺娶了白家女，这事才算过去。”
“周虎提的条件是什么？”圣上问道。
徐正阳说：“盐引。江南府两年的盐引。只要将盐引给他，他便不要罪臣还钱了，并再给罪臣十万两白银。盐引关系重大，罪臣错了一次，不敢再错，拒绝了。”
圣上脸上露出欣慰之色。
徐正阳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在这件事上，是极有魄力的。赌输之后，拒绝周虎的拉拢收买，宁愿还巨额印子钱，娶一个低贱的商户女为妻，半辈子受人嘲笑，也不愿意出让朝廷利益。
这太难能可贵了，尤其是在江南府官场全军覆没的情况下。
官员是他委派的，若一个不剩，他贵为天子的颜面何在？
所以，即便徐正阳警惕心不高，稀里糊涂的加入赌局，坏了官员不许赌博的规矩，他也不能惩罚。
反而要将他视为典范。
告诉天下人，江南府有一股清流存在。
也告诉天下人，偶尔犯错不可避免，只要有承担后果的能力，可以既往不咎。
圣上看一眼大太监海盛，海盛立即会意，高声道：“来人，为徐大人松绑！”
顿时进来几个差役，将徐正阳身上的束缚去掉，并替他擦干净手脸。
被圣上身边最得信任的大太监称徐大人，徐正阳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自己安全了。
眼泪再一次流下来，大滴大滴的砸在地上。他给圣上磕头，磕得砰砰响：“为臣谢陛下隆恩。”
“说起来，徐爱卿还应该感谢一个人，那个人叫秦风。”
圣上微笑着说：“若不是他孤身闯江南府，以一己之力撕开江南府官场的丑恶面目，徐爱卿已经砍手罢官了。毕竟赌博之事是真的。能免罪，是因为有对比。对比之下，你是唯一一个没被腐蚀透的。”
徐正阳高兴之余，有茫然。
秦风是谁？大理寺官员吗？为何没有印象？难道是个不起眼的芝麻小……难道是他？收留过阿慈，被阿慈带到这里的那个男人？
若真如此，还算有本事。倒也配得上他的闺女。
徐正阳试探着说：“为臣出去之后，一定好好感谢秦风。拿他当自家子侄看。”
圣上哈哈大笑：“半子，可不就是子吗？朕打算亲自为他们赐婚，徐爱卿意下如何？”
秦风与徐照影联合起来，为他的江山掏掉一大窝硕鼠，缴获的金银堆成山。他让他们体面做人，衣食无忧，顺利结合在一起，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若不是边疆告急，急需人才，他儿子尹王早已将秦风纳入麾下。他才不会这样小气，只赐个婚而已。怎么也得高官厚禄的封赏秦风，让他成为国之栋梁。
徐正阳那大闺女也不错，可惜是个女儿身，不能入朝为官。
好不容易发现两个好苗子，竟然都不能为他所用。
圣上颇为遗憾。
徐正阳不懂圣上这些弯弯绕的心思，只知道这个秦风，还真是那个被他骂的狗血喷头的秦风。
想到当时的所作所为，尴尬得脚趾抠地，面上却是感激涕零：“圣上能为他们赐婚，为臣感激不尽。为臣替小女与女婿，叩谢圣上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