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非渊则坐在副驾位,偷偷回头张望了好几次,实在摸不透这母女俩在打什么哑谜。
但他也知趣地没有多问,只暗暗提醒自己——
待会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保持镇定,展现出一个见多识广、成熟靠谱的男人形象。
结果刚踏进别墅的大门,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哇”了一声——
施墨白以前的家竟然这么气派!
这五彩斑斓的大花园,这松竹掩映的锦鲤池,得花多少钱才能买得起啊!
刚才在「和谐家」没钱结账的窘迫还未消散,这会儿又被眼前的景象狠狠冲击了一把,张集沫曾经随口说的话又飘回到脑海中——
「她可能压根瞧不上咱们公司,帮帮忙是可以,入职就算了。但她又不好意思拒绝你,所以才一直拖着。」
「到底是工作没有吸引力,还是某人没有吸引力啊?」
失落的心情像潮水般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头,怎么压都压不住。
施墨白却没心情去关注景非渊的心情,因为她自己的心情显然更加糟糕。
上次同学聚会,她站在门口远远瞄了一眼里面的情况,知道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八角亭被拆了,变成了锦鲤池,她已经为此做了些许心理准备。
可真的踏进来后才发现,变化远不止如此。
整个院子都被彻底翻新了一遍,过去的痕迹已经完全抹除干净。
不仅仅只是重新装修,更像是一种无情的割裂。
施墨白的腿像被灌进了水泥,每艰难地踏出一步,都像在把过去的记忆彻底踩得粉碎。
莫慧却对两个年轻人心情的巨大变化浑然不觉。
她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地喊着“我的小宝贝你们受苦了!”,然后箭步冲到锦鲤池旁,麻利地忙活起来。
施墨白和景非渊整整齐齐苦着两张脸,慢慢跟了过去。
只见池塘如碧玉般莹润透亮,几条身长近一米的斑斓锦鲤正悠然游曳,水面上还漂浮着好几只装了水和鱼的塑料袋。
他俩也不认识这些个昂贵品种,就默默看着莫慧娴熟地从一旁的工作间拎出一个大水盆,开始从水池里舀水。
景非渊调整了一下情绪,试探着开口:“莫阿姨,您需要帮忙吗?”
莫慧头也不回:“你不会搞!“
随后她不耐烦地朝身后摆摆手:“你们先进屋等着吧,门没锁。”
施墨白二话不说扭头就走,景非渊见状,也跟在她身后进了别墅。
可没想到刚一进门,施墨白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霎时变得更加难看了。
不止是户外花园,整个房子都重新装修过了。
她家以前的装修风格是俗气又张扬的欧式宫廷土豪风,现在则变成低调高级的侘寂风,网红都想组队来打卡的那种。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
她全部的生活痕迹都不见了。
她的,她爸爸的,全部都不见了。
甚至,到处都没有爸爸的遗像。
这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施墨白明明已经在心里模拟演练过好多次,可真的面对这一切时,她还是没能稳住情绪,一下没站稳,跌坐在沙发上。
景非渊刚才还在胡思乱想,此时一见施墨白的反应,向来对人情世故迟钝木讷的他,却瞬间明白了她此时的难过。
他在她身旁坐下,轻轻握着她的手,十指交扣,低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情。”
施墨白苦笑一声,木然地说:“你能明白什么。”
景非渊说:“我爸再婚后,有一年我回老家,我……应该和你现在是一样的心情。我的房间变成了妹妹的房间,我所有的东西都没了,就连妈妈以前的生活痕迹……也全都消失不见。”
他握紧她的手,用掌心的温热努力暖着她:“所以……我真的明白你的感受。”
施墨白怔住,被这番话狠狠击中心里的脆弱,眼眶瞬间湿润。
此前她从未想过,原来她和景非渊的原生家庭竟有如此相似的伤痕。
两个小小人儿生在这世上,即便贫富悬殊,却都背负着一模一样的辛苦,一模一样的失落,一模一样的自欺欺人,以及一模一样的原谅或即将原谅。
景非渊继续道:“我记得小时候每年生日我妈都会在墙上画我的身高线,也都被新刷的白漆遮住了,还贴了一张长颈鹿贴纸,上面仔仔细细写着妹妹每年的身高。”
明明是个很忧伤的故事,施墨白听完后却说:“你这也就还好,前年我有一次……”
两个人像是比惨大会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述说起各自的心酸往事,简直充分阐释了什么叫做一对苦命鸳鸯。
景非渊一边听她絮叨,一边细细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我会一直陪着你。”
施墨白闻言滞了声音,轻靠在他肩上。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刻意抹杀掉曾经最爱的人留下的痕迹?”
“可能因为生活还要继续吧。”他沉吟片刻,“有些创伤注定无法修复,比如父母之于孩子。可有些创伤却有被修复的可能,比如孩子之于父母,或者是夫妻之间。如果有修复的机会,我想,活下来的人也不该一辈子都背着那么沉重的包袱。”
施墨白点了点头:“我家的情况,可能更复杂一些……”
她还没说完,门突然被推开,莫慧回来了。
莫慧叮呤当啷地放下手里的工具,换了拖鞋走进客厅。
她见两个年轻人都面色沉重,头贴头肩靠肩,手还拉得紧紧的,一副乱世中互相取暖的矫情模样,不由皱眉。
“哎呦喂!你们俩在演苦情戏呢?还有啊,你们怎么没穿鞋套,门口不是放着吗?”
施墨白前一秒还沉浸在忧伤中,这一秒火气“蹭”地就蹿上来了。
“这么大的房子,连双多余的拖鞋都没有,还要我穿鞋套?!你要是实在嫌脏,待会叫阿姨重新拖个地不就行了,还帮你省了五分钱的鞋套钱!”
莫慧压根不接茬,只是嫌弃地“喔呦”一声。
她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又装作无意地问:“我看现在年轻人周末都加班的,你们两个怎么都不加班的啊?”
施墨白才不想让莫慧知道自己暂时失业的窘境,干脆装聋作哑。
景非渊接过话头:“平时也经常加班的,今天正好出去吃饭,接到魏……总的电话,就一起过来了。”
莫慧点点头,走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热红茶,又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巴黎水,放到茶几上,坐在他们对面说:“喝点水吧。”
施墨白瞥见绿色的瓶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她心想,怎么,亲生女儿来你家,连用个杯子你都嫌脏,非要拿一次性瓶装水打发?
她冷着脸,一动不动。
景非渊倒是乖乖喝了一口,还说:“谢谢阿姨。”
莫慧慢悠悠抿了口红茶,放下茶杯,看似随意地问:“你俩是谈朋友了吧?”
景非渊拿着瓶子的手悬在半空,转头看了一眼施墨白,怕她不愿意公开,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施墨白则继续摒牢不说话。
莫慧心知肚明,又继续问:“已经住一起了么?”
这个问题很刁钻,无论答案是什么,只要回答了就等于承认了上一个问题。
景非渊又看施墨白,她这次倒是干脆利落:“没住一起!”
莫慧“哦”了一声,接着盘问:“你们是因为工作原因在一起的?”
既然上一个问题施墨白已经作答,景非渊想,这个问题也索性认了吧,于是点了点头。
莫慧立刻盯住他,问:“小景,平时工作中,墨白应该帮了你不少忙吧?”
景非渊一愣,不知道莫慧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他老实答:“对。她工作能力很强,我们公司现在正处在一个关键节点,特别需要她的帮忙。”
莫慧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脸色骤然冷了下来:“那你,付给她合理报酬了么?”
景非渊想想目前的状况,坦诚道:“我没给她付过任何报酬……还因为我的原因,害她丢了工作,不过……”
“行了!我明白了。”莫慧直接打断,冷冷地说,“事帮你办了,人再归你了,你一分钱不出就都搞定了是吧?可真够聪明的,挺会白嫖啊你?”
此话一出,没等景非渊解释,施墨白“腾”地站起身,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妈!你嘴上能不能有点谱?哪有正常人会说自己女儿被别人白嫖的!”
莫慧也嗓门一提。
“我说错了么!明摆的事,就你这傻姑娘看不出来!你外婆去世前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我当初也没听,结果呢?现在回头看,哪句话说错了?”
景非渊显然没懂什么意思,看向施墨白,却发现她像是被雷劈中,一脸震惊。
莫慧继续高声道:“我是为了你好!为你的人生把关!省得你像我当年一样,被你爸那种人骗得团团转!”
“你……你什么意思……”施墨白声音颤抖,脑中轰然响起康凯曾说过的话——
「施亦朝可是个老江湖。以前市场还在野蛮生长的时候,他的手段就很老辣了,什么没用的东西到他口中都能被忽悠出「价值」,你只是太小,不知道罢了。」
「人最会伪装自己的时刻,就是在最爱的人面前。」
「其实,我和你爸是一类人……」
施墨白已然泪流满面,声音几乎嘶哑:“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莫慧冷哼一声,反而很平静。
“要不是看你已经站在悬崖边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提那些恶心事。我只怕你会重蹈覆辙,你到底明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