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非渊沉着声:“我终于明白了一号房「天使恶魔」的逻辑题,为什么一定要问两个问题。”
施墨白也立刻明白了,接过话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揭露「天使」其实在说谎,而看似是魔鬼的X博士,说的才是真话。”
“嗯。”景非渊顺着分析起来,“二号房「正确的死亡顺序是什么」的答题思路,并不只是单纯的逆向思维。实际上,最先是五号床的男性死于败血症,随后他的尸体被解剖,所以他的病床旁才放了些医用器械。”
施墨白这时忽然想起一个细节,插话道:“怪不得我被沾了满手血渍!钳子上的血迹还没干,这就暗示了他的手术刚结束,所以他必然是最先死亡的那个!”
景非渊不由叹服:“童仔这密室的细节,真是绝了。”
他又继续道:“刚才孕妇NPC喊着不要在解剖室旁的「A产房」生产,就是因为在十九世纪,人们根本不知道细菌会致病,医院也没有专科的概念,尸体解剖室紧邻着产房,医生在解剖完尸体后,满手都是细菌,却紧接着就去给孕妇接生……”
他的声音变得沉重:“所以,产妇接连被感染死亡,并且症状都相同,这才造成一种传染病的假象。”
施墨白叹息:“是啊,当时的人们找不到传染源,只好归因于说不清道不明的「瘴气」。其实,真正导致那么多产妇死亡的原因,是……医生的双手……”
此话一落,两人仿佛感到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令人无法呼吸。
半晌,景非渊才重新开口,语气里却满是困惑。
“X博士发现,只需用次氯酸钙溶液洗手,就能大幅降低产妇的死亡率,因为次氯酸钙溶液可以杀菌消毒,让医生的手保持干净。可为何这么简单直白的真相,会遭到那么多人的强烈反驳?”
他实在不解:“……甚至,反对的主流声音,是那些颇有社会地位的医学专家,怎么会这样?!”
施墨白苦笑一声,垂下了双眸:“原因很简单,因为X博士的主张,触动到了「主流声音」的利益。”
她解释:“X博士推广洗手理论的前提,是承认自己也曾经亲手将产妇送进坟墓……这足以让他陷入巨大的悲痛,他一定因此经历过强烈的煎熬。”
景非渊想起来了:“所以在二号房一开始时,他喊着「我已经杀了太多人」,正是因为他本人就曾是一名非常擅长解剖的医生,所以他知道,自己的双手也早已沾满了产妇的鲜血……”
施墨白点点头,继续道:“可像X博士一样愿意承认错误的人是极少的。那些享有社会荣誉的专家,若是认可了X博士的理论,也即意味着他们需要承认——自己就是导致无数产妇死亡的真正凶手。”
她顿了顿:“所以,「瘴气」就成了那些人为了掩盖错误而紧抓不放的借口。X博士戳破了那些人的伪善,必然会遭受强烈攻击,他也正是在无穷无尽的抗争中,被折磨成了一个真正的疯子。”
景非渊很惊讶:“你认为这场悲剧的缘由,只是因为那些人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
她心情沉痛:“正是。有些人表面是高知精英,实际却无比自私,为了自身利益,宁愿把X博士送进疯人院,然后,继续牺牲无数产妇的性命。这种人,即便在二百多年后的今天,也到处都是。”
景非渊简直难以置信,又说:“或许也有时代的局限,毕竟十九世纪的人们根本不知道微生物会致病,甚至还会致人死亡。”
施墨白却说:“我承认,人的认知永远无法突破时代的局限,但是,这并不是他们放弃追寻真相的借口。”
她举起手中的日记,继续道:“X博士的日记里已经记录了大量的客观数据,足以作为铁证,为什么那些人选择视而不见?他们不但不愿意探寻真相,还奋力去攻击提出正确观点的人。非渊,难道你没见过这类人么?”
景非渊沉默良久,才说:“我明白了。我会努力让自己永远不成为那样的人。”
施墨白淡淡一笑:“但愿这世上像你这样的人越来越多。这世界太险恶,理性永远稀缺。我相信反对X博士的人中,一定有很多人根本不知晓事实全貌,只是盲目地崇拜权威,于是被动成了帮凶。”
景非渊一时无言,片刻才说:“其实,我刚才也当了帮凶。”
他顿了顿,说:“一开始我只把这个密室当做游戏,刚才在看到病历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败血症,可后来却在一系列误导性信息的干扰下,以为这是个发生在未来的科幻故事,还一度觉得X博士是个学术不端的疯子……”
“……可刚才仔细一想,刚才那些资料中,除了别人的主观评价和X博士自己的疯癫言论外,我根本没看到他的「伟大发明」究竟是什么,却提前下了结论。”
施墨白不得不承认:“我也一样。”
她走到床边,摸着冰冷的铁制床沿,说:“人们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可历史却一再陷入窠臼。如果回到两百年前,也许我们并不能做得比其他人好多少。不过……”
她忽然朝他一笑:“这让我发现了你身上最大的优点。”
景非渊好奇:“我的什么优点?”
施墨白认真道:“你是一个愿意反思的人。不是玩梗,是真正的反思。一个人能时刻保持谦卑,主动倾听不同声音,认真思考背后的缘由,发现错误便立刻纠正,这极为难得。尤其是在这个人人都以自我为中心的社会。”
景非渊有感而发:“在我看来,这世上很多错误的沉没成本都花在了不愿意承认错误上。其实对于「错误」来说,以最快速度纠正,就是成本最低的事,这对科学研究来说尤甚。”
他又看着她笑:“这还是你头一回夸我。”
“是吗?我之前也夸过非策的技术好吧?”
“非策技术好是一个客观事实,而现在你夸我,是对我的主观评价。”景非渊狡黠一笑,“我嘛,更在意你的主观想法。”
不等施墨白想明白他什么意思,他便继续:“我今天发现,我和你真的很有默契,很多我拐不过弯来的思路,总能被你一秒点透。”
施墨白笑了,承认道:“或许吧,我们还真有点互补。”
景非渊一脸骄傲:“不愧是我的朋友。”
两人对视,目光交汇的一瞬,似乎有一颗种子悄悄发了芽。
施墨白脸一红,避开眼神,道:“我们最后走完这个密室吧。”
两人并肩走到角落的洗手池边,池子里放着一瓶用于清洁消毒的次氯酸钙溶液。
她拿起瓶子一看,忽然恍然大悟。
“我想起来了,最开始X博士说「想知道我的重大发现是什么吗?」之后,电脑跳到开机密码界面。我还以为解锁电脑后,才能看到究竟是什么大发现,其实,这个「重大发现」正是那个开机密码——「次氯酸钙」。”
景非渊连连点头:“原来我们一开始就知道答案,只是一直都没有重视。兜兜转转才明白,很多看似复杂的议题,其实早就有了一个最简单直白的答案。”
他发现瓶底压了张纸,拿起一看,是X博士在精神病院时的死亡证明——
死亡原因上赫然写着:败血症。
X博士耗尽毕生心血拯救产妇,却最终死于他倾力对抗的疾病。
何其讽刺。
景非渊拧开水龙头,眼底满是对医学前辈的钦佩与敬重:“我们认真洗个手吧。致敬X博士。”
“致敬X博士。”
两人将手洗净,重新关上水龙头的瞬间,忽然响起“咔哒”一声——一扇门豁然在水槽后面弹开。
他们走出来了。
密室最后的关卡,不需要任何绞尽脑汁的解谜或高深莫测的推理,只需要简单地洗净双手,便足以找到出路。
正如人类医学史上的每一次重大进步,无数人用生命代价所换来的,可能只是当下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
两人出来时,童仔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他笑着递来两瓶水,问:“两位体验官,你们对「疯狂科学家」这个主题,怎么评价?”
施墨白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水,擦着嘴说:“是我这辈子玩过最精彩的密室!疯狂的不是X博士,而是除他以外的所有人,包括玩家在内。当所有人都把疯狂当作正常时,才会让唯一正常的人显得疯狂。童仔,你这个设定,我真是五体投地!”
景非渊则一把搂住童仔的肩膀:“你这小子,大晚上的,还狠狠给我上一课。X博士就是塞麦尔维斯,对吧?”
童仔眯着眼笑:“不愧是天才,这都被你猜出来了。”
景非渊顿时汗颜:“你可别损我了,童老板,你一开始弄那些宇宙飞船、天使恶魔什么的,我真以为这是个科幻故事。直到看到X博士的照片和生辰,才意识到被你带沟里了。身为一个医学生,我很惭愧。”
童仔忽然认真起来:“我在读塞麦尔维斯的传记时,一直很好奇,他这样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一辈子只想救助他人,最终却身败名裂、一贫如洗,甚至惨死在精神病院里……你们说,他到底图什么?”
施墨白想了想,说:“他只图一个真相。可惜这个真相,并不是掌权者想要的,悲剧便由此而来。”
三个人默了半晌,忽然齐齐碰了碰手中的水瓶。
“干杯。致敬真相。”
*
“真的、真的、真的非常推荐你们去那家密室玩一下!噢不,可能说「玩」不太合适,应该是「体验」。”
施墨白灌了口大酱汤,接着说:“毫不夸张,出来的那一瞬间,我整个人生都得到了升华。”
中后台午餐小分队照例在工作日中午出去觅食,施墨白、何静柔、尹佩心都在,唯有葛至明近期和做数据库销售的妹子打得火热,连午餐都要单独甜蜜。
其余三人今天来到一家朝鲜饭馆,老板是个惯常讲朝鲜话的东北人,非常有自己的坚持,店里的招牌朝鲜冷面从不外卖,美其名曰怕冰碴子化了,影响口感。
尹佩心的好奇心已经被施墨白钓得高高的,瞪着眼问:“真有这么厉害?”
她又唉声叹气起来:“唉,要是我有男朋友就好了,就能陪我一起玩了……”
何静柔也跃跃欲试:“听着真不错,这个密室适合几个人去?”
施墨白说:“我们是两个人玩的,这个密室很考验默契,还有三观是否一致等等,只要顺利通过,绝对能增进人与人的感情。”
何静柔忽然笑了:“墨白,你是和男朋友一起去玩的吧?我猜,他是医药行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