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以迪翘着二郎腿,笃笃定定地坐在私房菜馆的包厢里,细细品着一盏普洱茶。
此时此刻,他心里简直无比舒坦。
可惜他这一口茶刚咽到一半,突然,一个身影猛地推门而入。
风尘仆仆,怨气冲天,还裹着一股阴森森的寒气。
戴以迪定睛一看,霎时喉头一紧,一口水险些喷出,咳了半天才道:“小施,你来了啊。”
他没想到,施墨白居然真的不远千里杀过来了。
高锐在一旁笑着起身:“施总,请坐请坐。”
“您客气。”施墨白挤出个微笑,与高锐礼节握手。
高锐却一惊:“手怎么这么凉?”
遂赶忙招呼服务员拿热毛巾过来,还关切地说:“穿少了啊,女孩子冬天也要注意保暖的。”
施墨白没有接话,目光冷冷地射向戴以迪,见他尴尬地端着空茶杯,手僵在半空,满脸神色慌张。
她忽然嫣然一笑:“高总您说得是,我下回,可得注意了。”
并没有当面拆穿戴以迪为了抢项目,故意临时让自己从上海飞到北京的卑劣行径。
包厢暖气开得很足,她终于逐渐恢复血色。几人从茶台移到餐桌,精致的冷盘已经摆好。
高锐坐主位,施墨白和戴以迪分别坐在两旁,公司CFO坐副陪位。
高锐道:“平常咱们都在聊业务,今天难得凑到一块吃饭,感谢杉瓴两位领导赏光,尤其是施总,一会可要多吃点,活活血气。”
施墨白笑:“这家贵州菜很知名,我早就想来了,一直也没机会,今天正好借您的荫头,该我谢谢您才是。”
戴以迪瞧这状况,自己小算盘打半天,倒让施墨白被高锐怜香惜玉上了?
遂故意摆出领导姿态:“小施,你平时多注意身体,工作不要太拼了。干咱们这行,核心法则是活得久,做时间的朋友,没必要一下拼这么猛。”
施墨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您说的是。”
热菜一道一道上,大家轮流起身敬酒。
几轮过后,家常也拉得差不多了,废话也基本穷尽,话题才终于转向所有人聚在这里的真正目的。
戴以迪面色已红,拉着高锐的胳膊就开始打包票。
“高总,我们去年又是全市场排名第一的基金!这么烂的行情,我们的portfolio里还是有多家企业成功上市。而且啊,康总对高锐科技特别重视!咱们资本与产业通力合作,未来一定能创造一段行业佳话!”
高锐心里清楚,对方这样秀肌肉,无外乎就是为了定领投、压估值,此时显然还不到表态的时候。
于是他微笑说:“杉瓴真是优秀。不过我创业这么多年,和其他那些靠融资续命的企业不一样,我们是靠自身造血,一步步发展壮大的。”
戴以迪反应有点慢,松开高锐的胳膊,应道:“是,是……”
然后拿起酒杯与对方碰了碰,一饮而尽。
话题就撂在那了。
施墨白此时却非常明白高锐这话究竟是什么用意。
高锐科技从成立伊始至今,一直都不靠融资发展,所以高总绝对不会向其他渴求资金的公司一样,低头求着杉瓴去投资,必然也不会被资本拿捏。
对于这类企业,资金光秀肌肉是不够的,相反,需要拿出足够的诚意,直击企业真正的痛点,企业才愿意接受资金入股,和他们一起分享业绩增长带来的收益。
施墨白想了想,开口了:“高总,您公司发展到当下规模,就国内市场来说,已经是无可争议的领头羊。我相信,如果再经过一轮横向并购整合,补缺细分领域短板,就有希望作为中国本土企业走向国际市场,成为全球巨头之一。”
高锐笑笑,同样立刻听懂了施墨白的意思。
她这话核心在于两点:一是「横向并购整合」,二是「走向国际市场」。
这两点,都是他现在工作的重中之重。
包括之前在海外设立研发机构,也只是公司国际化的第一步。
虽然施墨白讲这话时用的是祝愿期许的语气,但要想达成这两点,光依靠企业自身的造血能力已然不够,必须要借助资本助推。
也就是说,施墨白非常清楚高锐科技此时、以及未来十年的发展痛点在哪。
“施总,我敬你。”高锐一口喝下,随后说,“的确,正因如此,这一轮融资,我们已经不考虑纯财务投资人。现在公司更需要的资方是有产业追求的长期主义者。”
戴以迪似乎听明白了,忙着抢答起来。
“那我们最合适了!我们杉瓴的portfolio中,上市公司的数量是全行业第一!从最初一级投资到最后二级退出,陪伴企业三年以上的案例,比比皆是!”
听到这话,施墨白差点笑出声,甚至有些同情地看了戴以迪一眼。
她心里感慨,这货到底是怎么在行业混这么多年的,只凭做领导的朋友就行?
如果只是区区三年时间,绝对够不上高锐口中的「长期」。但施墨白也没有再多说,因为高锐的态度很明显,回购期限条款一定是谈判的重中之重,双方不磨掉层皮,怕是很难达成共识。
高锐也没接戴以迪的茬,吃了口菜,夸道:“今天这乌江豆腐鱼真不错,戴总,施总,你们都尝尝。”
说着,还亲自给二人盛到碗里。
戴以迪见状,也明白了自己刚才的话没有打动对方。
他吃了几口鱼,只感觉食之无味,索性放下碗,直接问:“高总,其实吧,时间这事好谈。我更关心您对估值的预期是什么?”
高锐忙着吃鱼,没有直接答,只看了CFO一眼。
CFO立刻心领神会,接话道:“戴总,我们已经拿了几家机构的TS(投资意向书),估值方面都比较满意。”
戴以迪有点急,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他们给多少估值?我们可以给得更高!”
“这个嘛……”
CFO有些犯难,不知该不该说,眼神看向高锐。
高锐也没有表态。
施墨白此时说:“我之前接触过那几家机构,虽然他们在估值方面手比较松,但回购条款都非常苛刻,每家能出的额度也不高,您不会希望这轮一下进来好多家机构拼盘吧?到时候投资者关系也复杂,大量精力都得浪费在沟通上呢。”
CFO深有共鸣:“施总,您说得太对了。我同时对接这么多机构,同样的话术需要重复很多遍,很多机构的专业度也不如您,沟通起来真的很费劲,同一个概念反复解释,对方还弄不明白……”
高锐不动声色,只看了CFO一眼,CFO瞬间收了声。
施墨白笑了笑,继续:“我们的最低投资额是一个亿,如果您嫌麻烦的话,单笔投资额在十亿以内,杉瓴都可以一家通吃,条款跟我们一家谈就可以了,这样大家都可以省很多事。”
这个思路正中高锐下怀。只是毕竟是谈判,不能太早暴露倾向。
他便问:“你们对于回购期限、利率要求具体如何?”
施墨白刚要开口,戴以迪却再次着急抢答。
“这些都好谈!我是个爽快人,咱们不多啰嗦,我直接给您杉瓴的最底线,期限、利率,全都紧贴着我们的hurdle rate(门槛收益率),估值也绝对令您满意!”
戴以迪说完,还谄媚一笑:“高总,咱们就当交个朋友!”
施墨白虽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却被戴以迪这般毫无技巧的言语震惊到了——
敢情他平时都是这么谈判的啊?
一上来就直接把最底线交代给对手?
就为了什么,他个人交个朋友?!
高锐此时也在心里一笑。
创业二十多载,他经历过的谈判不计其数,很多难缠的对手甚至需要互相折磨数月才能达成一致,还极少见一上来就如此直白地和盘托出的。
他看了眼施墨白,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
虽然高锐从个人角度非常欣赏施墨白。此女年轻却老练,果决又有谋略,很有自己当年的影子。
可从谈判的角度来说,他却也非常不希望遇到像她这样的对手。
幸好,戴以迪这个冤大头,非常适时地出现了。
既然对方这么诚心诚意,高锐自然也不必客气,当然是进一步得寸进尺。
“戴总,我能感受到您的热情,只不过,就算是贴着杉瓴的hurdle rate,也还是太高了,我们很难接受。”
“这……”戴以迪哑了声。
高锐却更进一步:“而且,回购期限可否拉长至十年?”
施墨白听到这话,暗暗叹了口气。
不出所料,在谈判桌上过早亮出底牌所换来的,从来都不是所谓的友谊,而只会让自己陷入更被动的局面。
她日常与高锐打交道时,能感到对方温文尔雅的气度。工作上,他更是个有节操、有理想的企业家,谈吐间透着让人信服的从容。
可一旦坐上了谈判桌,涉及到切实利益,高锐可绝对不是个好惹的对手。
戴以迪半晌没说话,自己闷了一杯酒,随后像是下了极大决心,咬咬牙道:“行!都行!我回去内部搞定!”
施墨白在旁边顿时一吓——杉瓴的风控很严格,怎么可能同意这么离谱的条件?
投资公司就算再看好一家企业,终究是为了退出而进行投资。现在戴以迪要是答应这些毫无底线的条款,简直就是丝毫不考虑未来退出的事,岂不是忘了自己工作的本分?
他就这样夸下海口,到底最终打算怎么收场?
施墨白仿佛已经看见中台老大马理真拿到这份合同时火冒三丈的表情了。
高锐微笑,举起酒杯说:“劳烦戴总了,我敬您一杯。”
戴以迪与高锐碰杯,仰头一口干掉。
施墨白见事情的走向已经越来越离谱,赶忙侧面提醒一句。
“戴总……咱们是不是得先回去跟中台碰一下,看看条款是否可行,再向高总承诺?”
戴以迪却大手一挥:“小施,这些你就不要管了!我会去跟康总谈的。”
他又转头:“高总,我帮您搞定这些,那么跟投方就由我们来一起把关,您看行么?”
高锐想了想,说:“没问题,只要戴总内部能搞定,跟投方的条款也是跟着你们走的。”
戴以迪一下就乐了,眼睛眯成一条缝,起身举起酒杯:“好!太好了!高总,您是个痛快人!”
施墨白望着眼前已经失控的局面,咬紧了嘴唇。
她此趟风风火火赶来,且还委屈自己给戴以迪保留颜面,就是为了两人能在大事面前一致对外,齐心推进谈判。
戴以迪这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却一直拼命胳膊肘往外拐,条款谈得如此之差,简直突破了她的认知底线。
她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连连碰杯,自己却被晾在一边,什么也做不了。
饭局的最后,戴以迪和高锐都喝高了,相互搀扶着走出包厢。
临上车前,戴以迪叫过施墨白,大着舌头说:“康总希望高锐这个项目要尽快close。你这周就留在北京,访谈啊材料啊什么的加紧弄,春节前把立项会过掉,没问题吧?”
施墨白心里狂骂,强忍着说:“戴总,您临时叫我来北京,我连行李都没收拾,又突然要我留在这里一周?”
戴以迪蛮不在乎地摆摆手。
“行李算什么?隔壁就是国贸,缺什么你直接去买不就完了!干投资的,这点能力都没有,还谈什么专业?”
听到这话,施墨白简直想朝着他的胖脸给他一拳,却还是忍了半天,答:“……我知道了。”
“行了……我和高总还有下一趴活动,先走了。”
此时高锐也已经上了车,降下窗户跟施墨白挥手:“施总,辛苦,明早公司见。”
“再见。”她心里五味杂陈。
CFO还留在一旁,客气道:“施总,我帮您叫辆车?”
“没事,我自己来吧,谢谢。”
“好,那明天见。”CFO也上车离开了。
施墨白拿起手机准备叫车。
深冬的北京,寒风如刀,刮在她的脸上,刺骨的痛楚却让她猛然想起了什么。
她赶忙拨通一个电话。
“喂?不好意思,我下午临时去北京出差,走得太急,忘了跟你说了!”
电话另一头,郁杉的声音响起。
“没事啊,你不用管,忙你的工作就行。”
“你见到非渊了吧?情况怎么样?”
“嗯,我们正在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