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神台的风,终于停了。
死寂。
比最深的寒渊还要冰冷的死寂,沉沉地压在每一个在场神族的头顶。
空气中弥漫着神力湮灭后残留的焦糊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独属于曦光神女云曦的冷冽星辰余韵,以及…那挥之不去的、令人心悸的金色血腥气。
赤璃依旧保持着那个刺剑的姿势,如同一尊被遗忘在时光尽头的赤金雕像。
焚天剑深深刺入虚空,剑尖所指,空无一物。只有剑身上残留的滚烫金血,沿着古朴的剑槽缓缓滑落,一滴,又一滴,砸在冰冷漆黑的诛神台地面上,发出轻微却足以撕裂灵魂的“嗒…嗒…”声。
每一滴血珠砸落,都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凿在赤璃早已空洞的胸腔里。
他熔金般的眼眸死死盯着那滴落的金血,瞳孔深处翻涌的不是悲痛,不是愤怒,而是一种万物寂灭后的茫然。
仿佛他整个存在,都随着方才那一剑,随着那个绝望的吻,随着云曦最后那声泣血的诅咒,被彻底掏空、碾碎,只留下这具包裹着赤金战甲的冰冷躯壳。
青瑶仙子无声地靠近了一步,粉色的裙裾拂过地面沾染的金色血点,她微微仰起那张依旧带着泪痕、我见犹怜的脸,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赤璃哥哥…结束了…云曦姐姐她…终于不用再受苦了…” 她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他紧握剑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的手背。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战甲的瞬间——
嗡!
一股狂暴到近乎失控的赤金色神焰,猛地从赤璃身上炸开!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扰后爆发的滔天怒火!
“滚开!”
一声低沉的、压抑着无尽暴戾的嘶吼从赤璃喉咙深处挤出。
恐怖的烈焰冲击波瞬间扩散!
毫无防备的青瑶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狠狠掀飞出去,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狼狈地撞在几个神官身上才勉强稳住身形,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粉裙也被灼焦了一角,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愕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受伤。
赤璃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他猛地抽回了焚天剑!
暗沉的剑身因沾染了过多神血而微微嗡鸣,剑脊上的赤金神纹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滴落金血的位置,又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抚过自己冰冷的唇。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云曦的、混合着血腥气的绝望气息,以及…他最后印上去的、带着铁锈般苦涩的诀别。
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青瑶的眼底深处!她的指甲瞬间掐进了掌心,指节泛白,脸上那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几乎要维持不住,一丝扭曲的嫉恨如同毒蛇般从眼底飞快掠过。
“帝君…” 天枢神尊空洞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手中的天道罗盘早已停止旋转,散发着一种事毕功成的漠然。“献祭已成,混沌核心的魔气已被暂时压制。后续净化,需以神力持续注入罗盘,维持封印大阵运转。此乃神界头等大事,不容有失。”
赤璃缓缓转过身。
他熔金的眼眸扫过天枢那张毫无生气的童子脸,扫过惊魂未定、眼神闪烁的众神,最后,落在了被扶起、正泫然欲泣望着他的青瑶身上。
那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又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审视。
青瑶被他看得心底猛地一寒,仿佛所有的心思都被那熔金的目光赤裸裸地剥开。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泪水瞬间又盈满了眼眶,带着委屈和恐惧:“赤璃哥哥…我…我只是担心你…”
赤璃没有回应。
他只是收回了目光,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多余。他握着焚天剑,一步一步,沉重而缓慢地走下诛神台。
赤金战靴踏过冰冷的地面,踏过那些尚未干涸的金色血点,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在跨越一条由心爱之人尸骨铺就的血路。
所有神族,包括天枢,都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通道。无人敢直视他此刻的眼神,那里面翻涌的,是足以焚尽九重天的死寂风暴。
赤璃的身影消失在诛神台尽头冰冷的回廊阴影中。
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死寂的诛神台上才重新响起压抑的、劫后余生般的喘息和低语。
青瑶迅速整理好仪容,擦掉眼角虚假的泪水,脸上柔弱的表情瞬间褪去,只剩下阴沉和一丝后怕。
她快步走到天枢神尊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神尊…他…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天枢空洞的眼眸转向云曦神魂消散的方向,手中罗盘微微转动,发出细微的嗡鸣,仿佛在捕捉残留的气息。
他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察觉?察觉了又如何?云曦已神魂俱灭,天道旨意由罗盘昭示,混沌魔气也确被压制。他赤璃,战神之责已尽。余下之事,皆在规则之内。” 他顿了顿,空洞的眼珠转向青瑶,“倒是你,那最后时刻,心绪波动太大。若非混沌气息遮掩,恐生变数。记住,规则之下,不容纰漏。”
青瑶心中一凛,连忙低头:“是,神尊教训的是。青瑶…只是不忍看赤璃哥哥如此痛苦…” 她嘴上说着,眼底却闪过一丝不甘和怨毒。
“痛苦?” 天枢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机质的冰冷,“情障乃神格之毒,痛苦是祛毒必经之途。他终会明白,规则高于一切。” 说完,他不再理会青瑶,手持罗盘,如同一个精准的傀儡,朝着维持封印大阵的神殿方向飘然而去。
青瑶站在原地,看着天枢消失的方向,又看向赤璃离去的幽暗回廊,最后目光落回诛神台深渊边缘那几滴尚未干涸的金色血迹上。
她缓缓蹲下身,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竟想去触碰那滚烫的、属于云曦的神血!
指尖在距离血滴仅有一寸之遥时停住。
一丝近乎癫狂的笑意在她唇边缓缓绽开,混合着极致的怨毒和扭曲的快意。
“云曦…我的好姐姐…” 她低声呢喃,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你看到了吗?你终于…灰飞烟灭了…死在你最爱的人手里…死得…多么‘伟大’啊…” 她的指尖猛地用力,虚空一抓,仿佛要将那滴血彻底捏碎!
“你以为结束了吗?不…” 她抬起头,望向凡尘界域的方向,眼神阴冷如毒,“你的诅咒?呵…我会让赤璃哥哥亲眼看着,他所珍视的一切,包括这你拼死也要守护的三界…是如何一步步…坠入我给你准备的深渊!永世孤寂?爱而不得?那太便宜他了…我要他…生不如死!”
* * *
神界最高处,战神赤璃的寝宫——焚天殿。
这里没有奢华的装饰,只有冰冷的玄铁墙壁,粗犷的石柱,以及无处不在的、象征着烈焰与战争的赤金色纹路。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淡淡的硫磺与金属气息,如同赤璃本人一般,坚硬、冰冷、炽热。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无数珍贵器皿碎裂的声音,猛地从紧闭的殿门内传出!
殿外守卫的神将浑身一颤,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惊惧,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自从帝君从诛神台回来,踏入焚天殿的那一刻起,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低气压就笼罩了整个宫殿。此刻里面传出的动静,更是如同困兽濒死的疯狂咆哮!
寝殿之内,早已一片狼藉。
坚硬无比的玄铁墙壁上,布满了巨大的拳印和深深的爪痕!赤金的地面被砸出数个深坑,碎石飞溅。
那些曾象征无上荣耀的战利品、神兵利器,此刻如同最廉价的垃圾般散落一地,或被折断,或被神力碾成齑粉!
赤璃站在废墟中央,赤金战甲上沾满了灰尘和石屑,熔金般的眼眸赤红一片,布满了狰狞的血丝!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周身狂暴的神力如同失控的火山,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将靠近的一切都灼烧、撕裂!
“啊——!!!”
又是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猛地一拳砸向身旁一根需要三人合抱的赤金巨柱!
轰隆——!!!
坚不可摧的巨柱发出一声哀鸣,竟被他狂暴的力量硬生生砸得凹陷下去,裂开蛛网般的缝隙!整个焚天殿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为什么?!
这三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混乱一片的脑海中疯狂咆哮、撕扯!
为什么挥出那一剑?!
为什么相信那该死的天道罗盘?!
为什么…没有在最后关头,从青瑶那毒蛇般的眼神里看出破绽?!
云曦最后那怨毒的诅咒,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魂之上!那诅咒的力量并非虚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枷锁,正随着诅咒的生效,缓缓缠绕上他的神格本源,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和绝望。
但比诅咒更让他痛不欲生的,是云曦神魂彻底消散前,那双涣散的金色瞳孔里,最后定格的东西——不是恨,不是怨,而是一种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连痛苦都感觉不到的…空洞。
还有…那个他强行印上去的、带着血腥气的吻…以及那句破碎的“对不起”…
“对不起…” 赤璃踉跄一步,靠着那根被他砸裂的巨柱滑坐下来,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冷的金属上,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如同受伤濒死的孤狼。“云曦…对不起…”
无尽的悔恨如同最汹涌的毒液,腐蚀着他仅存的理智。他恨不得立刻杀回去,将焚天剑捅进天枢那空洞的眼窝,将青瑶那个毒妇撕成碎片!
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天枢代表的是神界运行了亿万年的规则本身,是维系三界平衡的基石之一,至少在明面上,他献祭云曦的理由无懈可击。
青瑶…她是药仙之女,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更与几位古老神尊关系匪浅。没有确凿证据,他动不了他们分毫。
他需要证据!需要撕开那层冠冕堂皇的画皮!
赤璃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金瞳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疯狂地回溯诛神台上的每一个细节!天枢空洞的话语,罗盘诡异的波动,众神冷漠的表情…最后,画面定格在青瑶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
就是她!
就是那个毒妇!在她看似悲痛欲绝的眼底深处,那如同毒蛇般一闪而逝的狂喜和怨毒!云曦最后的意念捕捉到了!他也…在那一刻心神剧震之下,似乎也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异样!
赤璃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开始在寝殿内狼藉的碎片中疯狂扫视!
回忆的画面一帧帧闪过…云曦神魂炸裂…金光飞溅…赤璃心神剧震…焚天剑光芒黯淡…青瑶眼底的异光…还有…还有她当时站立的位置…她身边似乎飘散过什么东西?不是神力碎片,也不是混沌气息…
那是什么?
一种极其微弱、极其淡雅的异香!
赤璃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来了!在焚天剑光芒黯淡、他心神失守的那极其短暂的瞬间,一股极其清幽、带着一丝甜腻的异香,混杂在血腥气和混沌气息中,极其突兀地飘过他的鼻端!
那香气…不属于云曦冷冽的星辰气息,也不属于神界常见的任何神花仙草!
是青瑶!
她身上常年带着一种特制的香囊!
据说是她药仙父亲采集九幽深处的惑心草和千年曼陀罗花粉秘制而成,有安神定魂之效,香气独特,整个神界独一无二!她曾以此香进献给他,被他以“不喜外物”为由拒绝了!
诛神台上,云曦神魂爆裂、诅咒降临、他心神剧震的生死刹那,青瑶身上那股惑心草与曼陀罗的异香…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清晰?!
赤璃猛地站起身,如同捕食的凶兽,冲向他记忆里青瑶当时站立的大致方位——诛神台边缘,靠近深渊,离天枢和他都有数丈距离的一片区域。
那片区域同样被狂暴的能量冲击过,地面布满焦痕和裂痕,散落着一些细小的、在爆炸中飞溅的碎石和不知名的金属碎片。
赤璃的神识如同最精密的筛子,瞬间笼罩了那片区域!每一粒微尘都在他强大的感知下无所遁形!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焦糊味…硫磺味…星辰湮灭后的余烬…混沌的腥气…以及…那若有若无、几乎快要彻底消散的…
惑心草与曼陀罗的异香!
找到了!
赤璃熔金的瞳孔死死锁定在一块毫不起眼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焦黑碎石之下!
他一步跨到近前,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块碎石。
下面,静静地躺着一小片东西。
不是石头,也不是金属。
那是一小片…布料。
极其柔软、细腻的布料,呈现出一种被灼烧过的、近乎透明的粉白色。边缘焦黑卷曲,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属于惑心草与曼陀罗的甜腻异香!
是青瑶那身粉霞仙衣的一角!
而且,看这布料的形态和边缘的焦痕,绝非是被爆炸的冲击波无意中撕裂!更像是…被某种极其锋利、极其快速的东西,在极其隐蔽的动作下,瞬间削下来的!
赤璃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起那一小片残留着异香的焦黑布料。布料入手极其柔软,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感。他熔金的眼眸死死盯着这微不足道的证物,眼底翻涌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青瑶…
诛神台上,在云曦神魂爆裂、他心神剧震的生死瞬间,这个毒妇到底做了什么?她为何要如此隐蔽地削下自己衣角?是为了掩饰什么?
还是…在那一刻,她因为内心极致的狂喜和恶毒,做出了某个无法自控的、暴露本性的细微动作,才不慎被狂暴的能量削下了这片衣角?
赤璃猛地攥紧了拳头!那片脆弱的布料在他掌心瞬间化为飞灰,只留下掌心一点焦黑的痕迹和那缕顽固不散的异香!
不够!这远远不够!
一片衣角,一缕异香,根本无法作为指证天枢神尊同谋、指证青瑶构陷曦光神女的铁证!天枢完全可以推说是混沌之气侵蚀,青瑶也可以狡辩是意外划破。
他需要更直接的证据!需要撕开那层虚伪的画皮,将他们的阴谋彻底暴露在神光之下!
“青瑶…” 赤璃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冰冷的杀意,“天枢…你们…很好!”
他缓缓站起身,周身失控的神力奇迹般地收敛起来,但那股压抑的、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气息却更加恐怖。他走到寝殿唯一的窗边,窗外是神界永恒不变的、冰冷而璀璨的星河。
他的目光,却穿透了那层叠的星云,死死地投向下方——那被厚重云雾和凡尘浊气笼罩的世界。
云曦…最后那缕撕裂神魂、裹挟着核心记忆和诅咒的金色流光…坠向了那里。
凡尘浊世。
“等我…” 赤璃对着那无垠的虚空,对着那吞噬了他挚爱的凡尘,无声地低语。熔金的眼眸深处,死寂的冰层之下,第一次燃起了一种名为“不惜一切”的疯狂火焰。“我会找到它…找到真相…然后…”
他没有说下去。
但焚天殿内骤然下降的温度,和墙壁上那些狰狞的裂痕,已昭示了未尽之语中那毁天灭地的决心。
————
凡尘界,大胤王朝边境。
黑水城,奴隶营。
这里没有神界的冰冷璀璨,只有终年不散的、混合着汗臭、血腥、霉烂和排泄物气味的污浊空气。
低矮的土坯房如同肮脏的虫巢,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墙壁上糊满了黑黄的污垢。寒风如同带着倒钩的鞭子,呼啸着穿过营地,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抽打在每一个蜷缩在阴影里的躯体上。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被粗暴地拖拽着。
那是一个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乱糟糟、沾满泥垢的枯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脖颈和手臂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鞭痕和淤青。
她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破破烂烂的麻布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赤着的双脚早已冻得青紫,满是裂口。
她就是阿奴。
没有名字,只有这个如同烙印般的代号。她是这片泥泞地狱里最卑贱的存在,是管事柳嬷嬷口中“连野狗都不如的赔钱货”。
此刻,她正被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奴隶监工死死揪着头发,像拖一条死狗般朝着营地中央那口冰冷的水井拖去。她的额头在粗糙的地面上擦过,留下一道新鲜的血痕。
“小贱蹄子!让你偷懒!让你把张大爷的洗脚水打翻!” 监工嘴里喷着恶臭的酒气,一脚狠狠踹在阿奴的腰眼上!
“呃!” 阿奴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像一只煮熟的虾米。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却死死咬着下唇,没让更多的声音溢出来。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在这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只会招来更凶狠的毒打。
“还敢装死?!” 监工见她不动,更加恼怒,抡起手中的皮鞭就要抽下!
“王癞子!住手!” 一个尖利刻薄、如同夜枭般的声音响起。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一个穿着相对干净些的蓝布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根磨得发亮的银簪的老妇人,板着一张棺材脸走了过来。
她正是这黑水城奴隶营的管事,柳嬷嬷。她三角眼里射出的目光,比这腊月的寒风还要刺骨阴冷。
王癞子立刻收了鞭子,谄媚地弯下腰:“柳嬷嬷,您老怎么亲自来了?这小贱蹄子偷懒还打翻了贵人的洗脚水,小的正教训她呢!”
柳嬷嬷没理他,阴冷的目光如同刮骨刀,在阿奴身上扫视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她护住额头的手臂上。
“把手拿开。” 柳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阿奴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犹豫着,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移开了护住额头的手臂。
额前枯黄的乱发被寒风撩开。
露出了光洁额头上,一个拇指大小的、极其丑陋的烙印!
那烙印并非普通的奴隶印记。
它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边缘凹凸不平,像是一块被强行摁进皮肉里、凝固了的丑陋疤痕。
仔细看去,那暗红的疤痕深处,似乎隐隐勾勒着一个极其复杂、极其古老的符号轮廓,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和冰冷。
仿佛那不是烙印,而是一只沉睡在皮肉之下的、随时会睁开的邪恶眼睛!
这正是黑水城奴隶营特有的“罪奴印”。
用烧红的、刻有特殊符文的烙铁,生生烫在罪奴及其后代的额头上,如同盖在牲口身上的检疫章,象征着永生永世的卑贱与污秽,走到哪里都洗刷不掉。
看到这个烙印,柳嬷嬷眼中的厌恶和鄙夷几乎要化为实质。她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嫌恶地用帕子掩了掩鼻子。
“果然是下贱胚子生的小贱种!骨子里就带着晦气!” 柳嬷嬷的声音淬了毒,“打翻贵人的洗脚水?我看你是皮痒了,想尝尝‘黑水虿盆’的滋味?”
听到“黑水虿盆”四个字,周围的奴隶们无不脸色剧变,眼中流露出极致的恐惧。那是黑水城最恐怖的刑罚,将人丢进满是毒虫的深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猛地抬起头,枯草般的乱发下,一双漆黑的眼睛如同受惊的小兽,盈满了绝望的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艰难地张开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嘶哑微弱:“嬷…嬷嬷…饶命…我…我不是故意的…水桶太重…我…”
“还敢顶嘴?!” 柳嬷嬷三角眼一瞪,手中的藤条毫无征兆地狠狠抽在阿奴的背上!
啪!
一声脆响!
本就破烂的单衣瞬间裂开一道口子,底下青紫的皮肤上立刻浮现出一道高高肿起的、渗出血珠的红痕!
“啊——!” 钻心的剧痛让阿奴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身体猛地向前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眼前金星乱冒,几乎昏厥过去。
“晦气东西!打你都脏了老身的手!” 柳嬷嬷啐了一口,将沾了点灰的藤条在王癞子的破衣服上擦了擦,仿佛碰到了什么秽物。“王癞子!”
“小的在!” 王癞子立刻躬身。
“把这小贱种拖到井边!用冷水给她好好醒醒脑子!” 柳嬷嬷阴冷地吩咐,“打满三缸水!少一滴,今晚你就替她进虿盆!”
“是!是!嬷嬷放心!” 王癞子吓得一哆嗦,连忙应声,粗暴地抓起阿奴的头发,拖死狗一样将她拖向那口冒着森森寒气的石井。
冰冷刺骨的井水,被王癞子一瓢瓢狠狠泼在阿奴身上、头上!
“醒醒!贱骨头!给老子醒醒!”
寒冬腊月,冰冷的水如同钢针,瞬间刺透她单薄的衣衫,扎进每一寸肌肤,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凝固!
伤口被冷水一激,更是如同刀割火燎!她蜷缩在井边冰冷的泥水里,瑟瑟发抖,意识在刺骨的寒冷和剧烈的疼痛中浮浮沉沉。
好冷…
好痛…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一个微弱而绝望的念头,在她混乱的意识里浮起。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的寒冷和痛苦彻底吞噬、意识坠入黑暗深渊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灼热的暖流,猛地从她额头那丑陋的烙印深处爆发出来!
那感觉极其突兀!仿佛一块深埋在寒冰下的烙铁骤然苏醒!一股难以形容的、微弱却带着某种古老威严的灼热感,瞬间穿透了刺骨的冰冷和皮肉的剧痛,直抵她麻木僵硬的灵魂深处!
阿奴猛地睁大了眼睛!
不是因为那灼热,而是因为——
就在刚才那暖流爆发的刹那,她混乱一片的脑海里,如同被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劈中,骤然闪过几个极其诡异、完全不属于她记忆的碎片画面!
碎片一:无垠的星空在掌心流转,冰冷而璀璨。
碎片二:一柄暗沉如血、缠绕着赤金烈焰的恐怖长剑,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刺向…刺向她的心口?
碎片三:一张冰冷俊美、如同神祇雕塑般的男子脸庞,熔金般的眼眸里翻涌着…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栗的…痛苦和绝望?还有…唇上…那冰冷而炽热、带着血腥气的…触感?!
这些画面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却无比真实!真实得让她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被利剑贯穿的剧痛!真实得让她几乎能再次感受到唇上那冰冷绝望的触感!
“呃!” 阿奴痛苦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剧痛的心口,大口喘息着。
“装什么死!” 王癞子又一瓢冷水狠狠泼在她头上!
冰冷的井水再次将她浇得透心凉。
但这一次,那刺骨的寒冷中,额头烙印深处传来的灼热感却并未消失,反而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她冰冷的身体里顽强地燃烧着,带来一丝诡异的暖意,也驱散了刚才那诡异画面带来的眩晕和剧痛。
阿奴茫然地抬起头,湿漉漉的枯发紧贴在脸上,遮住了她那双漆黑、此刻却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眼睛。
刚才…那是什么?
是冻僵产生的幻觉?还是…被柳嬷嬷打坏了脑子?
她下意识地抬起冰冷颤抖的手,摸向自己额头上那个丑陋的、暗红色的罪奴烙印。
指尖触碰到那凹凸不平的疤痕。
冰冷。
粗糙。
和往常一样。
可就在她的指尖离开烙印的瞬间——
嗡!
那烙印深处,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闪烁了一下!
一道比针尖还要细、比星辉还要黯淡的、近乎透明的金色微芒,在那暗红色的疤痕深处,极其短暂地、如同呼吸般,明灭了一瞬!
阿奴的身体猛地僵住!瞳孔瞬间收缩!
她死死地盯着自己刚刚触碰烙印的指尖,又猛地看向井沿光滑石壁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倒影里,那个额头上带着丑陋烙印的瘦小女孩,一双漆黑的眼睛,此刻正因极度的惊骇而瞪得溜圆。
刚才…烙印…发光了?
那不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