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过一日,韩方又回到了桃花村。
在夏攸疑惑的目光中,他解释道:“你可以不接赤镝令,也可以交还绣衣金牌,但这两样我都做不了主,既然你想与绣衣院断绝来往,那便随我去灞上面见军师,只要他同意,以后我绝对不再打扰你。”
夏攸稍加思索,点头道:“好!”
韩方所求并无不妥,兹事体大,他确实无法拍板,否则上封怪罪下来,以他绣衣使的身份着实有些担待不起。只有得到张良的首肯,夏攸才算真正解脱。
韩方来此之前,已经让昨晚跟随的那些兵将先行回去,这会让只剩他和夏攸二人,可以骑快马直奔灞上军营。韩方乃绣衣院柱石,身旁的戒备级别不低,只身滞留桃花村,让护送的将领着实捏了把汗。不过他本人却并不担心,与夏攸同行,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出村的时候,昭兰强势拦住他们,冷声质问韩方:“你要把他带往何处?”
“去灞上大营。”韩方温和一笑,“既然是多年故友,我自然要为桃花村尽些心力,带着夏攸跟我去领些米油盐炭、衣服被褥之物,咱不是掌管沛公大军的伙房么,搞点生活物资还是没啥问题的。寒冬将至,多做些准备还是没错的。”
“真的?”她又问夏攸。
“是真的。”夏攸深吸口气,把她头上的一片落叶摘下,轻轻掸了掸她肩头的灰尘,咧嘴笑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言罢,他转过身,刚要走,似是想到什么,再次回头打量着她,“诶?你这身衣服……”
“许婆婆的裁缝手艺,总不能留着蒙尘吧?”昭兰眉眼弯弯,双眸情愫暗涌,低头沉思片刻,突然冲过去抱住了他,在耳畔轻声道,“项籍应该离得不远了,以免横生变故,你要早点回来!”
夏攸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措手不及,扬起的手不知道该怎么落下,最终搭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答应道:“放心!丹骁的脚力很快,我去灞上露个面就折返,不会耽搁太久。其余的东西,我会让韩方派人送过来。”
依依不舍之中,昭兰目送他策马远去。
很奇怪,明明是风平浪静的日子,她却始终惴惴不安。
灞上虽然不近,可是又能远到哪里?牛车慢行,月余之期也能往返,夏攸有丹骁代步,十天左右便能回来,她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昭兰自己也很茫然,不知道这种怅然所失之感来自何处。
上次出现这种感觉,还是小的时候,母亲在吴县的民居烧灼龟甲以卜楚运,她在院中玩耍。期间母亲出来一次,给她披了件衣服,就在母亲转身进屋的刹那,她的心便骤然揪紧起来,与今日感受极其相似。
母亲是气急攻心,引发旧疾,吐血而亡。
夏攸应该没有危险才对。以韩方的背景,想杀他,也不至于诱往灞上军营才动手。
“没事的!”朱莹与她并肩而立,劝道,“夏攸是很谨慎的人,如果此行危机四伏,他肯定会让我暗中跟随,既然不曾这般安排,必定没有危险。”
“也是。”昭兰摇头叹道,“可能是我想多了!”
策马狂奔一日,夏攸和韩方在荒郊野外暂歇片刻。
丹骁在溪边饮水,韩方在挖坑起火,一旁的地上放着刚抓来的野兔。
“传闻这片林子有猛虎出没,但愿我们别遇上。”韩方没话找话。
夏攸正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听到他的话后,似笑非笑地回道:“遇到又有何妨?你被猛虎吃掉,我把它的皮扒下来做成袄子,两全其美。”
“我被吃掉成全了谁的美?”韩方好奇地问。
“成全老虎呗!”夏攸道,“死前饱餐一顿,不至于当饿死鬼。”
韩方撇了撇嘴:“你不能先救下我,再扒虎皮?”
“与虎谋皮,总得给些好处。”夏攸换了个坐姿,斜睨着他,“以你之见,我和军师谁是猛虎?”
“都不是。”韩方把火生了起来,赤红的光芒照着他的脸,“军师待你如子侄一般,岂会吃掉你?连绣衣院都是因你而创立。你那件红袍的内里绣有红鸟图样,以至于我们的袍服都要如此。身着绣衣,以赤镝为信,化身暗器,这便是绣衣院。我们是同袍,是兄弟,不是猛虎,何来谋皮?”
“那是朱雀,跟我可没什么关系。”夏攸淡漠地说,“沛公芒砀山斩白蛇起义,号称赤帝之子,以赤红之色为信仰,五行为火,利南方,所以军师让我披红袍,其内绣朱雀。绣衣院的创立,从始至终都是军师的意思,恐怕也是沛公的意思。”
韩方脸色渐沉,皱眉道:“两年不见,你为何如此排斥绣衣院?”
“我排斥的不止是绣衣院,还有……”夏攸盯着火光映出的浓黑影子,加重语气,近乎咬牙切齿地念出俩字,“赤鸢!”
“除非你死,否则影子永远存在。”韩方用树枝穿过野兔,发出“扑哧”一声轻响,“这几年兵荒马乱,多少人死于非命。不是被兵燹荼毒,便是饿死冻死。连吃顿饱饭都难的世道,你竟然排斥自己的影子。”他的眼中寒芒乍现,“看来,桃花村真是过于安逸了。”
“你为何不成亲?”夏攸问道。
“啊?”韩方被他突如其来转移话题搞得不知所措,“怎么问起这个?”
“以前我听军师说,你父母为让你成亲,用尽无数办法,你则运用计谋各种躲避,气得二老要跟你断绝关系。”夏攸笑起来,“为何如此呢?”
“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因儿女情长绊住人生?”韩方道,“娶妻生子是寻常人生,我要走的,是救世之路,有妻子便有挂碍,也有束缚,某些决断难免为此妥协,这不是我想要的。”
“没错。”夏攸点头道,“你不想要感情,便不成亲,不惜与父母决裂。我则相反,我不想再当冰冷的暗器,我要正常的情感,我要和昭兰相守余生,为此我也可以抛弃绣衣院和赤鸢。何况,我从小就被使命束缚,几乎没有自己人生,实在是受够了!”
“不一样。”韩方驳斥道,“天下不定,何来安逸?你是身手了得,昭兰又有项羽撑腰,你们隐居起来,确实没人能把你们怎么样。但这世上还有芸芸众生,没办法安稳度日,有多少相爱的眷侣,尚在战祸和衣食温饱之间挣扎,他们的人生,谁来保护?能定天下者,唯沛公一人耳!军师对此深信不疑,我亦如此,所以豁开性命,也要保他相安无事。”
“我没你那么大义凛然,只要让桃花村的那些人生活幸福,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话不投机,夏攸不想再聊了,指着火上说,“你那只兔子都烤糊了,赶紧烤完赶紧吃,然后继续赶路。”
韩方沉重地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言。
咸阳周围有无数条河流,灞河便是其中之一。
刘邦屯兵灞河上游的高原,掌握着蓝田关和灞桥,既方便全军南撤,还可以利用灞桥下方的沟壑、峭壁防守。此地又背靠咸阳城,一应粮草补给也能够及时运抵。
夏攸和韩方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色见黑。
二人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堂而皇之地往里进,没有任何值哨和巡视的兵卒敢拦他们。他们不怕夏攸,怕的是韩方,绣衣院直使是暗中身份,表面他是张良的学生和心腹之人,内外的权力和名望叠加,不论是兵卒还是高级将领,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不过,也有人例外。
迎面走来一个彪形大汉,捋着厚重的络腮胡,哈哈大笑地来到近前,一巴掌拍在韩方的后背,险些把他拍趴下,又拎着后颈让他站直,随意地说道:“诶不是,你小子咋还这么弱?上次我不是给你送了五斤猪肉,没吃吗?”
“叔!吃猪肉又不是习武,咋可能变得强壮?”韩方哭丧着脸,“我是个读书人,不用上战场,再有猪肉不用给我送,您自己留着吃吧!”
“不识抬举!”中年大汉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夏攸,“这小子是谁?”
“樊将军不认得我?”夏攸微笑道,“你右臂上的那道剑伤,是否还隐隐作痛?”
樊哙闻言,眼睛瞪得像个铜铃,难以置信道:“好家伙,原来你还是个小白脸。上次是老子大意,才让你捅了一剑,有本事别走,等我把周勃、曹参他们几个叫来,再挑些精锐,三十多人一起跟你打!”
“叔!你这也太怂了。”韩方苦笑道,“叫人群殴也就罢了,还这么理直气壮,您真不嫌丢人吗?”
“丢人?”樊哙哼道,“我们都是粗人,这些年跟着姐夫南征北战,倒是攒些武艺,战场杀敌无所畏惧。可是这小子是谁?他娘的!跟他单挑岂不是找不自在?”言罢,他便真的掉头离去。
樊哙之妻叫吕媭,是吕雉的妹妹,从亲缘来说,他与刘邦是连襟,应该叫姐夫。
“这下麻烦了!”韩方无奈地摇头。
“他不会真的去叫人,只是托辞逃跑罢了。”夏攸轻松地笑着,“樊哙勇猛无比,却不是鲁莽之人,跟我动手不论输赢都没有好处,他岂会去做这种事。”
韩方闻言,松了口气。
他指着前方尽头的一座大帐:“那里便是军师的营帐,你自己过去吧!”
“也好。”夏攸信步前往。
“那家伙……”樊哙跟鬼似的出现韩方身旁,望着夏攸远去的背影,沉声道,“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这次是吃错药了吗?如此年轻,没想到啊!”
“我倒是希望……”韩方满面愁容地说,“他只是吃错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