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村虽在兵燹蔓延的战乱岁月昙花一现，却无疑是乱世之中的一方净土，若能让全天下都如桃花村一样安逸和睦，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至少，夏攸还是很乐意见到那个天下一统、与民互不干扰的和平时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始皇帝扫平六国，施以郡县制，将权力收归于皇帝之手，其实已经消弭了诸侯割据之患。
修长城以御外敌，修驰道以利交通，本来没有问题，只是太过仓促，且不把百姓生死放在心上，加之阿房宫和陵寝，所需民力几倍之数，徭役过重，刑罚冷酷，这才引发陈胜、吴广之乱。
犹如郑庄公射周天子，陈胜就是那支箭，让那些恐惧大秦军队的人意识到，咸阳宫的那些贵人，大秦的那些兵将，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以至于义军四起。
那么反过来看，互不干扰、休养生息的御民之策定然可行。前提是，天下不能分崩离析，必须是大统一的时代。诸侯割据只是短暂的和平，人心不足，城池与资源的争抢，任谁也不可能消停太久。正如以前，合纵连横彼此征伐，王室呕心沥血、忧心忡忡，百姓流离失所、旦夕生死。
放下竹简，夏攸感慨良多。
军师曾说他不懂，不懂他们这些人征战的目的。夏攸回答是权力的欲望，暗指刘邦登顶人极的野心。其实没有错，刘邦本是沛县的小小泗水亭长，失败就是死，所以他必须一往无前。天下终归要有人来执掌，皇帝始终要有人来当，如果刘邦当上皇帝的同时，还能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权力也好，野心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把竹简放进青铜匣子，埋回到木桩的下方。
月入中天，寒风飒飒依旧冷。
夏攸去酒坊的地窖拿出一坛酒，对月饮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说来奇怪，桃花村的叛徒把村里的一应情况告诉曹无伤，却好像没提酒窖，否则以兵将的嗜酒脾性，他那剩余的三十五坛桃花酿不可能完好无损。
“到底是不是魏子荣呢？”夏攸眺望皎洁月色，心中满是不解，“他与王尧有旧不假，可若是绣衣院留在村里的暗探，他会把桃花村卖给王尧？”
他有此般疑虑的原因，乃是绣衣院用人会调查背景，魏子荣和王尧的关系，连伍越都知道，绣衣院自然查得出来，如此还敢用，那便是笃定魏子荣不会背叛。
况且桃花村是御民之策的试验地，这么重要的地方，魏子荣又是监视此处情况的人，怎会因为王尧之旧情，就让曹无伤来屠村呢？
“你果然还在这里。”昭兰远远走来，把抱着的一件棉袍给他披上，“现在可是冬天，你不嫌冷啊？”
“无妨。”夏攸顺势握住她的手，“冷归冷，至少我们还活着。”
昭兰脸色一红，急忙抽回手，侧过身，故作镇定道：“那什么……我……”她摇了摇，重新面向他，“让你打岔，我都忘了正事了。上次跟韩方一起来的那个校尉，刚才又来了。对此地的惨状大为震惊，已经回去禀报了。”
“哦？”夏攸狐疑道，“他说没说为何来此？”
“本来没说，是我问的。”昭兰道，“他说你在灞上不辞而别，韩方很担心，便派他过来问问情况。”
“不辞而别！”夏攸低声复述这几个字，叹息道，“可还是回来晚了啊！”
“幸亏晚了些。”昭兰感慨道，“要不然，朱莹又多一份压力。咱们五个幸存的人，就你和伍越不会武艺。”
夏攸摇头苦笑，并未对她解释。
要是让昭兰知道，当年东阿城外仓惶逃走的那个胆小鬼，绕了个圈便以另一种身份回去把她给救了，不知会作何感想。恐怕，她不能信吧！即便信了，也会认为他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换身行头就很帅吗？
没人知道，他对赤鸢有多么排斥。
为此，他不惜割裂彼此，从不以真实面貌杀人。
“不知道，韩方得知桃花村惨状，会以何种方式向我交代！”夏攸目光阴冷地望着西方，仿佛穿透了山峦和树林，直视灞上军营，“不杀曹无伤，怎能解我心头之恨！”
“那你可能想多了。”昭兰撇嘴道，“曹无伤身为左司马，可见刘邦对他的器重。韩方又能如何？桃花村在刘邦眼中，不过一蝼蚁之地，像他们这种人，屠城已是家常便饭，何况隐世村落？叱责曹无伤几句也就罢了，怎么可能杀他。”
“不！”夏攸喝了口酒，用手背擦着嘴角的酒渍，神色凛然，“曹无伤一定要死。我便是那只索命的厉鬼，谁来了也拦不住。”
“说的好像你多厉害一样。”昭兰一把夺过他的酒囊，“要杀曹无伤，我可以跟朱莹配合，保证要他命。”言罢，她也灌了一大口酒。
“不必了。”夏攸深吸口气，幽幽地说，“他必须死在我的手里。”
他们依偎在峭壁之下，与那些坟茔为伴，亦如村里所有人都在一起，诡异的氛围，又透着无尽的心酸。一直到天际泛白，他们才离开，去菜圃的那间房子稍微休息一下。同床共枕，即便穿着衣服，即便夏攸沾枕头就不省人事，昭兰还是心脏狂跳，使其根本无法入睡。
“昭兰，别离开我！”夏攸的梦呓显得非常慌张，不知道又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昭兰听得很清楚，颇为动容，转过身与他面对面，望着他那张白皙俊俏的脸，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悄声道：“我在呢！安心睡吧！”
夏攸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呼吸也趋于平稳。
昭兰的心，莫名其妙地疼了一下。
夏攸把这座桃花村视为珍宝，每每谈及这里的人或事，他的脸上都会洋溢着意气风发般的笑容，可以侃侃而谈，对村里的一切都成竹在胸。百姓生活得安乐太平，他便由衷高兴，甚至得意洋洋。
而现在，所有人都死了。
夏攸何其难过，昭兰无法真正体会，却是可以理解，哪怕他放声大哭，都是合情合理的情绪发泄。可事实却是，他完全平静，似乎所有的悲伤与痛楚，全都压在他的心里，一个人默默地承受。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去抚摸夏攸的脸。
刹那间，她的右手被夏攸抓住，慵懒的声音响起：“手这么凉，四肢厥逆，阳虚所致，改日给你弄点药调理一下。”
“你先调理调理自己吧！”昭兰试着缩手，却没成功，“放手！睡觉还不老实。”
夏攸睁开眼睛，玩味一笑：“也不知道，是谁的手不老实。”
“是你，就是你！”昭兰挑着眉毛，“快放手，不然我可动武了。”
夏攸装作没听见，换成平躺的睡姿，却依然抓着她的手。
昭兰抬起另外一只手，作手刀状，比比划划似乎在找角度砍他，最终还是没能下去手，无奈地叹息道：“算了，就这么睡吧！”
由于右手被夏攸左手抓着，她只能趴在对方的胸口，听着阵阵心跳，一股睡意猛然袭来，不知不觉间，她就进入了梦乡。
“还想动手？”夏攸忍不住笑道，“真动手，你可就要吃亏了！”
中午的时候，这俩人才起床，暧昧的气息笼罩整个屋子。昭兰坐在铜镜前梳理头发，手忙脚乱。夏攸透过窗棂望着狼狈不堪的菜园，所有所思。二人不约而同的发出长叹，而后错愕地望向对方，又异口同声地问道：“你叹什么气？”
“我在想……”夏攸道，“要不然杀了曹无伤，咱俩亡命天涯吧？”
“真的？”昭兰噌地站起来，难掩兴奋，可是很快就沮丧起来，摇头道，“不行！项籍还没来，我不能走。天下未定，我放心不下。”
夏攸愣住。
他刚才的话，完全出于对昭兰的喜欢，想与她相守。可是，却忽略了自身使命。昭兰的回答，恰好触及到那根神经，让他对生出避世逃走的想法深感后悔。
“我也只是随便说说。”夏攸硬挤出一个笑容，岔开话题，“你刚才叹什么气？”
“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昭兰犹豫着说，“你的身份太低了，我担心……项籍和虞姬会看不上你。自从父母离世，他们就是我的亲人，婚姻大事，他们岂会坐视不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夏攸并不在意，“有陈胜此言在先，谁还敢以身世为难我？”
“不是身世。”昭兰摇头道，“而是实力。战乱年间，要么尚武，要么重谋，你武不行，谋一般，我怕他们会瞧不起你……”
“啊？”夏攸不禁苦笑，“既然我这么差劲，那你看上我什么了？”
“你有担当之心，又不擅长阴谋诡计，在你身边，我会感到安心。”昭兰道，“其实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伍越那种人，率直纯真的男儿性情，其实非常难得。”
夏攸不置可否。
率直纯真？或许有吧！毕竟是敢把绣衣金令还回去的人。不擅长阴谋诡计？也许不是不擅长，而是剑法太高，杀人如切菜，没必要使用阴谋。至于担当之心，若真的存在，也不可能隐世逃避，以至于桃花村被灭。
“夏攸！”这时，朱莹在门外喊道，“韩方派人来传讯，他正在函谷关杖责曹无伤，让你前去观刑。”
“杖责？”夏攸冷哼，“岂不是死罪已免？”
“我说什么来着？桃花村被屠，在刘邦看来根本就不算什么大罪。”昭兰也愤愤道。
“你们夫唱妇随的干什么呢？”朱莹道，“到底去不去啊？”
“不去。”夏攸道，“我的要求是曹无伤死，否则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