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村三百多人,夏攸足足用了七天时间,才让他们入土为安。
失去生息的一具具尸体,昔日都是朝夕相处邻里熟人,他们笑靥如昨,音容宛在,自然不可能以万人坑的形式仓促掩埋。所以这七天,夏攸不断地挖着坑,只有吃饭的时候稍有歇息,其余时间,都在悬崖峭壁的下方忙碌。
以前桃花村有人去世,便会葬在此处,其中包括他那位神秘莫测的爷爷。谁知世事难料,这才过去几年,全村人竟然都来到这里。如果非要乐观去看,他们至少在九幽之下并不孤单,没准可以再作邻居。
不管是悲伤,还是故作释然,桃花村被屠的事实都没法改变。
夏攸自从归来那日流露出悲怆和愤怒以外,表情始终很平静。昭兰给他送饭,他就照常吃,给他送酒,他也照常喝,与他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他还是给予回应。他的表现,就像此事不曾给他带来任何打击。可越是这样,昭兰的心里越没底,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村里的房屋遭到大范围破坏,却没有全部焚毁,至少门板还算完好。
一家人同葬一坟,以门板为墓碑,其上的字皆用战国时期的各国大篆,而非秦时的小篆或秦隶。他们都是战乱年间来此避难,想必更怀念曾经的故土,那便以故国之字,以作安身之铭。夏攸自然不善于书写一道,重任便落在伍越的头上。
伍越还算学识渊博,虽然没经历过战国时期的那段纷乱岁月,但秉承勤奋好学的原则,模仿战国时期的大篆还是没问题的,就算写错,夏攸应该也看不出来。不过他在落笔的时候,心中隐隐流露出不少感慨。
他是无情的谋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心想让曹无伤屠村,以让沛公内部出现隐患,从来没有把村民的性命放在心上。可真的发生以后,他却发现,这件事跟他完全没有关系,甚至萌生出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感。
同时,伍越深深佩服魏子荣的冷血心狠。就算是他,也压根没有想过把桃花村的内部地窖和防御部署告诉曹无伤。魏子荣从来不曾被亏待,亦不与任何人结怨,竟然在不显山不露水之下做出如此决绝之事。若是代入夏攸的心情,不把此人碎尸万段,恐怕难解心头之恨。
一道道门板墓碑沿着峭壁的边缘竖立起来,极其扎眼,可又一眼望不到尽头。
“诸位,安息吧!”
夏攸把十坛桃花酿浇在坟头,以示送行,一时间酒香四溢。
做完这一切,逝者的事情暂且了结。
“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昭兰担忧地问。
“不知道。”夏攸坐在墓地内的某个宽大木桩上,仰头喝着酒,“曹无伤也好,王尧也罢,在我眼中与死人无异,之所以没动,是有我的顾虑。至于魏子荣……”他的眼中寒芒乍现,“我想要跟他聊聊。”
“你的顾虑是什么?”昭兰道,“沛公?你不用担心,项籍就快到了,刘邦不足为虑。既然心中有愤怒,那就不要压着,让朱莹去杀曹无伤,为王婶他们报仇,一切后果我替你扛着!”
夏攸轻轻摇头。
昭兰的好意他可以感受到,那是一种“只为君故”的决然,哪怕与天下为敌,她亦愿意同往。可是夏攸不行,他一心避世,只为离既定的使命远一些,可是逃避的结果却是桃花村覆灭。
假如正视身份,以赤鸢之名,给曹衍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来放肆,自然不会引出后续的麻烦。即便杀掉曹衍,曹无伤应该也不敢报仇。
赤鸢与朱莹最大的区别,便是他的强大,并非一人一剑那么简单,背后还有张良为矛,沛公为盾,曹无伤可以无惧朱莹,但绝对不敢与赤鸢为敌。
事已至此,夏攸可以杀掉曹无伤,或者以绣衣院的名义惩罚曹无伤,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如果沛公刘邦是爷爷选中的天下之主,他与张良,一人是暗器,一人是肱骨,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便也难保与项羽对立。所以,他不能轻举妄动,至少弄清楚,爷爷为什么要如此安排。
“昭兰!”夏攸直接喊名字,以显重视,“令堂临终前的谶言,应该不止是‘潜龙斩蛇,楚亡’这几个字吧?是不是还有别的?”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潜龙斩蛇,楚亡。”昭兰疑惑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夏攸思索着,“潜龙斩蛇,潜龙……这是《易》中的《乾》卦,为天、为君、为父……斩蛇起义,确实暗指沛公,可总觉得缺点什么!楚亡,之后呢?天下形势如何了,沛公又怎样了?”
“你琢磨这个干什么?”昭兰有些不悦,“现在说的是报仇之事,你到底能不能决断?堂堂男子汉,何以如此磨叽?再犹豫下去,曹无伤就跑了。”
“跑?”夏攸冷笑道,“往那儿跑?去投奔项羽?你在我身边,他敢吗?去南越?他不在中原,对王尧而言便失去作用,不把他绑回来送给沛公以示交好,他就不配当谋士。”他深吸口气,语调柔和起来,“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去休息吧!报仇的事情,不着急,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好好想想!”
“也不知道你要想出来个啥。”昭兰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后,她又驻足道,“对了!葛建已经醒了。”
夏攸眺望虚空,低声回道:“知道了。”
昭兰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离去。
夏攸坐到日幕低垂,天色逐渐暗淡下来。他才开始思考张良所言,如果爷爷留有文字简牍之类的东西,会放在哪里呢?
他所坐的木桩,正对着一座不起眼的坟茔,没有墓碑,土包也不大,任谁从旁路过,都不会觉得那是坟。全村知道此事的人不超过五个,当然已经全死了。那里,便是神秘老人的埋骨之地。
思虑片刻,他没有去挖坟。
老人是他亲手埋葬,对陪葬之物了如指掌,没必要去那里寻找。倒是屁股底下的这个木桩,引起了他的兴趣。
那是他十岁的时候,老人在此打下木桩,告诉夏攸,以后他若离世,就埋在木桩的对面。同时,他还遥望西天的云彩,似有所感地吟诵了一首诗:“定天下兮而风起,谋天下兮而神伤,乱天下兮而镝鸣,参天下兮而木桩。”
当时夏攸还插话说:“爷爷,最后一句不好听。”
“是不好听,这样你才记得住!”老人和蔼一笑。
时光荏苒,那些诗句依然萦绕耳畔。正是因为最后一句的不协调,让他很容易便想起当年的情景。如今再看,应该是老人有意为之。
夏攸拎起挖坑埋人的铁锹,对着木桩挖了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他成功在坑底挖出一个青铜材质的匣子,四面光滑平整,没有任何纹饰,也没有上锁。简单清理泥土之后,他把匣子打开,里边毫无意外,平静地放着一卷竹简。至于内容,夜幕已经彻底黑了,根本看不清字。
昭兰、朱莹、伍越、葛建四人待在他的小院,他不想回去,在不确定竹简内容的前提下,他还不打算与别人分享。
夏攸抱着竹简茫然四顾,后来去了菜圃,昭兰住的房间基本没遭到破坏,倒是柜子的草药被洗劫一空。他在房中坐下,借着油灯昏黄的光线,翻开那卷竹简。最先看到的,便是一句谶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潜龙斩蛇,天下归心,楚亡汉兴,世之大治。
仅仅这两排字,便让夏攸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在某个不知何年何月的日子,他爷爷和昭兰的母亲,竟然不约而同地占卜出来以后之事。可能求问的目的不同,所以结果出现些许偏差,昭兰的母亲卜筮到楚亡,便急火攻心引发旧疾而死,他爷爷则知道的更多。
不论昭兰母亲是否看到大治之世,单是“楚亡”这个结果她就接受不了,即便有大治,以楚人的立场,仍会阻止其出现。或者说,大治可以,但不能以楚亡的代价去实现,不然哪怕不要大治之世,也要保住楚国。所以,她留给后代的谶言,刻意忽略“天下归心”这几个字,后边的更是只字未提。
“汉?”夏攸尤为困惑,“就算是沛公秦地称王,又怎会是汉?”
从西周伊始,至春秋战国,中原大地出现数百诸侯国,其国名五花八门,唯独没有汉国。
神乎其技的揲蓍易术,高深莫测的神秘老人。
既颠覆认知,又似乎合情合理。
夏攸继续阅览竹简,发现其中阐述了秦朝灭亡的本质。天下一统的格局,能够有效避免战争的出现,百姓得以更加轻松地生活,条件是朝廷不妄加干涉。秦之灭亡,源自徭役和刑罚不对等,对百姓的压榨过狠,以至于生活艰难。
昔年商鞅徙木立信,便是让人们相信朝廷的公平公正,可是李斯等人的法家思想,以“法无边界则威不可测”的方式恫吓世人,让朝廷有威而无信,入罪全凭当官的主观决断。轻刑而重罚,自然可以增加法之威慑,但同时,也会让人破釜沉舟与之对抗。反正也是死,还不如造反。陈胜、吴广等人,便是如此。
老人提出问题,自然也想到解决之法,便是:法以民心为基础,以民意为尺度,刑与罚相辅相成,除民生所需以外皆放任不管,与百姓休养生息。
“什么?”夏攸噌地站起来,巨大的震惊,让他的面部肌肉都抖动起来,双眸圆睁,盯着竹简,轻声朗读出来,“此般御民之策乃我凭空臆断,唯恐不实,便以桃花村以作尝试。”
本以为,桃花村是老人辛苦创建的基业,夏攸甚至做好此生守护的打算。殊不知,老人的目光其实是整个天下,桃花村也好,军师也罢,甚至包括自己,都是他为将来的大治之世所做的准备。
现如今成果已现,桃花村的存在与灭亡,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夏攸目光流转,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幽幽道:“既然是尝试,肯定要监视,否则对桃花村的情况一无所知,岂不白费心思?”他眉头紧蹙,自语道,“莫非,魏子荣是绣衣院的人?”
如果魏子荣真的是绣衣院安插在桃花村的眼线,用以监视村民的生活状况,上报给军师张良知晓,那么曹无伤屠村的整件事,就显得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