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剜心的痛楚
辛昕新2023-11-23 09:423,243

   自从秦王子婴投降,潼关和函谷关的守军先后换成沛公麾下,曾经那些跟夏攸相熟的潼关秦军早已不在。往事历历在目,那些桃花酿换食盐的岁月,犹似这隆冬时节的风雪,不知从何处而来,亦不知消散在何方,徒留怅然与感伤。

   前往灞上之时,夏攸曾跟随韩方由潼关经过,守关将领知晓其身份不俗,此番返回,便也不问缘由地放他进入。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疾驰,丹骁的耐力已至极限,刚到桃花村的附近,它就一声嘶鸣倒地不起,吐出的白沫里掺着丝丝血迹。

   丹骁与主人心意相通,它知道夏攸心里着急,便不顾生死地长途奔袭,甚至不表露出任何疲态,殊不知年岁已长,根本经不起此般折腾。桃花村是夏攸的家,也是丹骁的归宿,它不惜代价,最后一次载主而归,却再没有力气踏入那片桃林。

   老骥的呼吸逐渐缓慢,良驹闭目,丹骁与世长辞。

   战友的死亡,没有给夏攸带来任何心灵冲击,并非是他无情,而是压根不知道。丹骁倒地的瞬间,他从马鞍上一跃而起,以极快的速度往桃花村飞奔而去。只因为,桃花村的上空笼罩着浓黑的烟雾,四周亦是烧焦的痕迹,以及随风而来的血腥之气,都让他没心思查看丹骁的情况。

   桃花村的木牌坊已经烧没了,只余炭化的框架仍在支撑,似在等候未归的主人,在夏攸走近之后,它也如丹骁那般完成使命似的轰然倒塌,变成一堆不起眼的木炭,预示着某种不祥之兆已经发生。

   夏攸失魂落魄地往里走,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狼藉。酒坊已经变成废墟,门前作为村市易物的长案侧翻在地,到处都是散落的粮食和草帘、粗布等物。王屠夫躺在地上,身下的鲜血染红大片土地。一些手持兵械的村民死在他的周围,没有看到外来者的尸体。

   夏攸脸色惨白,巨大的悲伤席卷全身,反馈出来却是面无表情。他蹲下来,把王屠夫圆睁的双目合上,深呼吸让自己的窒息感稍加缓解,起身继续往里走。王屠夫被乱矛刺死,刀上的鲜血已经干涸,必然是杀敌不少,不见尸体,则是有人打扫战场。

   桃花村被屠,无一幸存。

   先前梦到过的那些人,不仅死了,而且与梦境恰好相反。

   丁月娥和孙铁匠没有在一起,他们的尸体离得很远,似乎在气绝之前想要携手共赴黄泉,可惜重伤爬向对方的半途,便被凶徒从后方杀害。冶炼炉的锻造台上,放着那柄未完成的秦剑。老丁头箭菔已空,以他例无虚发的箭法,应该带走不少敌人。

   王婶等老弱妇孺,全都死在本该最安全的地窖之中,其惨状不忍直视。那是夏攸的神秘爷爷亲手打造暗室,也不知道行凶者是怎么找到的。

   张老汉的黄狗被分尸,那家伙躲过夏攸的岁末祭祀,还是没能苟活多久。张老汉本人则被长矛钉在院门上,他的手里竟然握着短戈,昔年的齐国道家后学,或许也深藏不露地会些武艺,不知道他曾杀死几个人。

   粗略查点人数之后,夏攸愣住了。他那被寒气包围的内心深处,总算出现些许希望。已知的尸体里,并没有见到昭兰、朱莹、伍越、葛建、魏子荣五人。如果他们还活着,会在哪里呢?

   夏攸稍加思忖,快步跑向自己的小院。

   小院在坡上,由桃林遮掩,从下方是看不见的,又有三岔路以作迷雾,就算分兵探路,从正确的道路上去,以朱莹的能力足以轻松斩杀。所以,那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夏攸?”昭兰抱着柴火,正打算烧火,看到他后,短暂地愣了愣,扔下手里木柴扑向他,在离他最近的时候骤然止步,难掩哀伤,“我……”她紧咬着嘴唇,低下头,“对不起。”

   “道什么歉?”夏攸强颜欢笑,伸手擦拭她脏兮兮的小脸,“又不是你的错!你还活着,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朱莹正在给葛建包扎伤口,闻声也抱剑走过来,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夏攸斜睨着她,双眸怒火闪动,冷哼道:“天下第二的剑客,你的那把剑,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全村三百多人,你就护住了几个?”

   “没办法!”朱莹无奈地叹息道,“两百弓手围我,三床巨弩开道,大约两千人手持矛戈闯入,又似乎对地形了如指掌,逢人便杀,我实在能力有限。”

   “巨弩?”夏攸一怔,“曹无伤?”

   “应该是他。”伍越走过来,谨慎地说,“不过,我方必有内应。老弱妇孺躲藏的暗室极其隐秘,他们却长驱直入,仿佛事先知晓位置。而且,从突袭部署上看,以二百弓手对朱莹,用盾兵对抗老丁头、孙铁匠等人的弓箭,王屠夫等善于近战之人,则被短戈长矛围攻,这是知道我们的作战方式。”

   唰的一声,夏攸抽出朱莹的剑。

   朱莹脸色大变,她可是顶级剑客,剑为性命之重,想从她手里夺剑简直天方夜谭,即便没有防备,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夏攸竟抽出得如此轻松自然,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剑柄的丝缑被夏攸攥得吱吱乱响,人却没有动弹分毫。

   曹无伤该死!

   可那毕竟是沛公的左司马,赫赫战功在身,屠村之举虽然有罪,但也没有明显的证据,贸然杀之,让其他将领知道难免心寒,他又如何对军师交代?爷爷传授军师文韬武略,让其辅佐沛公,必然不希望内部生乱。

   思虑太甚,便犹豫不决。

   “是谁出卖的我们?”夏攸侧头,脸色阴沉地紧紧盯着伍越。

   “那人必不在尸体中,也不在这里。”伍越双眼微眯,“你猜是谁?”

   夏攸环顾小院,葛建受伤躺在草席上,其余三人皆在自己身边。他的呼吸不禁加重起来,语气深沉犹如地狱恶鬼,一字一顿道:“魏子荣!”

   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结果。

   也是他不曾怀疑的人。

   魏子荣自从来到桃花村,从来不跟任何人交恶,本身性格淡漠无求,生活所需皆有夏攸提供,更没听说过他与曹无伤有关系,何以会是他?

   “也许是误会。”昭兰道,“尸体太多,我们再仔细找找!”

   “哪来那么多误会?”伍越沉声道,“魏子荣此人,我到是略有耳闻。昔年的魏国王室族人,偶遇大公子扶苏,经其举荐,得以进入大秦朝廷为官,后来胡亥即位,赐死扶苏,魏子荣恐受牵连仓惶逃走……”

   “这些我们都知道。”昭兰打断他,“你到底要说什么?”

   “以扶苏的身份,哪那么容易偶遇。”伍越冷笑道,“其实他是经由相熟之人安排,才能见到扶苏。那个人,名叫王尧。前些日屠村之时,他仅露一面,却还是让我认出来了。如果我所料不错,王尧应该是曹无伤的军中谋士。”

   “王尧?”夏攸沉吟道,“这人我倒是有印象,他曾向军师张良自荐,自称是王翦之孙,王贲之子,后来又说是颍川儒生慕名久矣,前言不搭后语,也不知道哪句是真的,最终被赶出军帐。此人贼心不死,退而求其次去找曹无伤,倒也合情合理。”

   “然也。”伍越又道,“王尧并非王翦后裔,他的父亲叫王休,曾是赵佗的先锋大将,膝下八子,王尧排第四,被派往中原,关注各方事态的发展,并运筹帷幄,引到天下局势往有利于南越的方向发展。”

   话及此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昭兰。

   昭兰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些消息都是以前幽兰卫的探查结果,但不能由她说出来。

   她故作讶异,问道:“这么说……王尧是要搞乱局势?”

   “至少,避免再出现一位始皇帝。”伍越道,“诸侯割据,南越的存在便顺理成章,天下一统,南越就会成为被征伐的目标。”他望向夏攸,沉痛地说,“所以曹无伤屠村,是内乱之兆,对王尧有利,魏子荣以故友身份暗中配合,也不奇怪。我们在悲伤哀痛的时候,没准魏子荣正在函谷关内跟曹无伤、王尧把酒言欢。”

   他抬眼偷瞄夏攸,狡黠之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他希望夏攸跟曹无伤死磕到底,韩方必然不能坐视不理,曹无伤与沛公之间必生罅隙,届时再把他带到项羽的身旁,从中挑拨几句,没准大事可成矣!

   嗖——!

   夏攸把剑插回朱莹的鞘中。

   朱莹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犹豫半天,还是没有张嘴询问。

   抽剑是个简易的动作,虽然从她手里抽取不易,可终究不需要什么技巧。侥幸地想,是有趁其不备的偶然成分在的。可是这手回剑,没个几年与剑为伴的岁月,完全不可能。既然夏攸不想说,她也不必问,反正又不是敌人。

   夏攸仰起头,强忍着泪水不留下来,闭着眼睛道:“葛建怎么样?”

   “旧伤仍在,又填新伤。”昭兰忧心忡忡道,“仗着身体结实,没有性命之忧,恐怕短时间内无法再战斗了。”

   “照顾好他!”夏攸转身便走。

   “你去哪儿?”昭兰忙喊。

   “去把那些人安葬。”夏攸脚下稍缓,低头道,“你们不必帮忙,我要亲手送他们入土为安。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桃花村。”

   岁末的其乐融融,祭祀祈求桃花村众人平安喜乐。

   如今再看,就像是一个笑话。

   隆冬的寒风呼啸于悬崖峭壁之间,似乎在提醒世间之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谓隐世独立,不过是某些试图逃避既定命运之辈,一厢情愿的念想罢了。

  

继续阅读: 第三十一章、埋葬的过去未来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夜鸣镝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