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傅柔在园中绣花,傅音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过来。
“二姐绣什么?”傅音好奇看一眼,噗嗤笑出,“这不是处默哥哥吗?他怎么四脚朝天从树上摔下来?”
傅柔拿纱掩去,接过莲子羹吃一口,奇道:“这可是你娘的手艺,如何舍得拿来给我?”
“我娘知道你爱吃,不好意思直接拿来给你,才跟我说多做了一些。”傅音忽然压低声,“我娘其实心里还是很感激你救了她呢。”
“都是一家人。”傅柔吃完了莲子羹,却看傅音不想走的模样,“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也有事啊?”
傅音吐吐舌:“二姐借我点钱呗。”
傅柔问:“借多少?”
傅音竖起三根手指:“三个月月钱。”
“这碗莲子羹这么贵?”傅柔故意眯起眼,“说说,干嘛用?”
傅音脸颊微红,喃喃:“陆庭的生辰快到了,我想准备一份礼物。他教我写字画画,而且他还会很多东西,钓鱼,弹琴,作诗,投壶,可厉害了。”
傅柔哦了一声:“你喜欢陆庭,你娘知道么?”
傅音没察觉傅柔试探她,傻傻摆手:“我哪儿敢啊。陆庭他只是一个书生,家里又没有人做大官。娘整天要我找金龟婿,什么一朝野鸡变凤凰,飞上枝头,鸡犬升天。唉呦,我都快被她烦死了,我怎么就摊上这样一个娘啊?二姐,我和陆庭的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娘。”
傅柔笑了出来:“你还叮嘱我,你自己小心点吧。随口就陆庭陆庭的叫,在三娘面前一不小心漏点口风,你就惨了。”
“好。”傅音乖巧,姐姐说一不二,“处默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傅柔神情显出一丝落寞:“我不知道,他那地方似乎不能传递消息,连君慧也进不去。”
“处默哥哥每次离开,回来都会变得不一样,不知这次如何。”傅音倒是挺期待。
“更黑更瘦更结实了吧。”傅柔更期待,随后收起绣架,“天黑了,回房吧,我拿钱给你,也不说借,把你娘银耳莲子羹的作法教我就行。”
“二姐,这可是你说的。”傅音开开心心,挽住了傅柔的胳膊。
姐妹俩却不知,这天夜里,程处默就回来了。
他自己都记不清,到底被牛无敌剥了几层皮,反正除了他的脸仍然英俊潇洒,骨头却淬炼成了铁。不过,这回他一个字抱怨也没有,心甘情愿。不仅如此,他还要求各种加码,让牛无敌差点掉了下巴,临走前把压箱底的宝贝——棋谱塞给他,虽然他还没弄明白它宝贝在哪儿。
“处默兄。”有人叫他。
程处默一回头,看见侯杰脚蹬五花马,疾奔而来。
程处默眼底闪过寒光,脸上却笑:“侯杰老弟。”
“巧啊。”侯杰利索下马,将马鞭往后一抛,自有他的侍卫巴巴接住,“捡日不如撞日,走,咱哥俩喝酒去。”
程处默一用暗劲,没让侯杰拉动半寸:“不去,怕你使诈。”是巧,他一进城门,就碰上了,就好像侯杰守株待兔似的。
侯杰大笑:“哈哈,快言快语,让我想起了鲁国公啊。你也太小看我侯杰了,既然约下比武,就在长安见个真章,我不会做那种下作的事。”
“那是真喝酒?”程处默有点心动,无敌山庄没酒喝,肚里酒虫叫唤,而酒桌之上没有敌我。
“真啊。”侯杰眼珠微转,心想谁叫程处默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要对傅家动手这天回来,绝不能让他坏事,“不打不相识。我们相识了,还是要打。男人嘛,架要打,酒也要喝。说不定啊,打了之后,惺惺相惜,还可以做个朋友。你说是不是?”
“对,总不能像娘们一样,一不对脸扭头走,一辈子不相往来。小气吧啦的。”程处默松了劲,任侯杰拉动,说到底还是酒瘾被勾起来了。
侯杰勾住程处默肩膀,语气暧昧:“我听说,燕回楼花魁怜燕儿的玉足,小巧玲珑,晶莹似雪,盈盈不足一握。不知是她的小脚摸起来滑呢,还是工部侍郎陈大人那位最易害羞脸红的千金的小脚,摸起来滑?”
程处默答得认真:“我没摸过陈小姐的小脚。”
侯杰诧异:“怎么会?你对各位闺秀小脚各种优缺点的评论,可是名闻长安啊。
程处默甩甩头:“从前那些荒唐的行事,现在就不谈了。”
两人走进酒楼去。
这夜,三娘子睡得不太安稳,梦里海盗烧船,她被困在舱房无路可逃,傅柔却不知从哪儿出现,拉着她就跑,眼看就要到门口了,傅柔又不见了。
“啊!”三娘子惊醒,看清屋子里浓烟滚滚,着火了。
三娘子慌忙爬起,顾不得穿鞋,冲到门口却又往回跑,到梳妆台前抱了首饰盒,才冲出屋子,却发现到处都是火光。
三娘子一边走一边念:“今年真是多灾多难,回头一定要去庙里拜拜。”
“外面有人吗?救救我!”傅柔的声音从膳房传出。
三娘子一惊,但见膳房整个陷在熊熊烈焰中,不由抱紧首饰盒,咬牙继续往大门跑。
“啊!”傅柔尖叫一声后,再无声息。
三娘子顿住脚步,神情变了又变,最终将首饰盒放在绝对不会烧着的假山石头缝里,砸开了膳房的门。里面全是浓烟,三娘子冲进去就被呛到了,一边咳嗽一边拽起倒在地上的傅柔。
“三娘?”傅柔勉强看清三娘子的脸,感到诧异。
“还娘?小祖宗,你才是我娘啊!”三娘子发现傅柔的脚被倒塌的柴堆压住,赶紧帮她搬开,“深更半夜,你在膳房做什么?”
“我在做银耳莲子羹……”傅柔呛着。
三娘子哎呦喊道:“你要吃,让音儿跟我说就是了。”
傅柔不好说自己是为了某人,偷师三娘子,因那人喜欢吃三娘子的银耳羹。
这时,火势愈发凶猛,柴堆开始冒烟,三娘子吸了太多的烟,搬柴的动作渐渐迟缓。
“三娘别管我了,快走!”傅柔看见火舌即将吞没唯一的那扇门。
三娘子的动作却不停,一边嘟囔:“我这次可是救了你的小命,以后的月钱,我要双倍。”
傅柔苦笑:“只要我们能活着出去,给你三倍。”
“你可别骗我。我真会信你。”三娘子的手心已经烫破了皮,听到增加月钱,就顾不上疼了,终于搬开柴堆。
“三娘知道的,我一向说话算——”傅柔惊叫,“小心!”
屋梁裂断,傅柔想要推开三娘子,却反被三娘子用尽力气推开。她脱了困,三娘子却被横腰压在屋梁下,几乎晕死过去。
傅柔爬到三娘子的身旁,哭喊:“三娘,你别急,我救你!”不顾梁木着火,伸手就推。
三娘子却出气多入气少,“外头假山缝里有我的首饰盒,也就两双镯子,还有——”从手上扒拉下一只戒指,“这是音儿的外婆留给她的。你一定要给音儿,千万别私吞。”
傅柔泪眼朦胧地说:“三娘你别说话了,没事的。”
三娘子吃力抓住傅柔的手,目光涣散:“涛儿,我的涛儿,娘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娘想你啊,你千万活着回来。”忽然一醒神,推打傅柔,“你干什么?还不快走!”
傅柔被三娘子打得往后退,一片瓦砸在她脚下。
三娘子大叫:“走!给音儿找个好婆家,把家业交给涛儿,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傅柔神情痛楚,不忍离开,却被一片片瓦砸得步步往外,眼睁睁看着三娘被火舌吞没。她待三娘并不算好,笃定地拿捏着三娘那点小精明,但三娘为人不坏,甚至胆小得可爱。早知如此,她不该事事与之争强。
哭着跑出大门的傅柔,看到焦急迎上来的傅音,内心更是充满了内疚。
“二姐瞧见我娘了么?就差她一个了。”傅音不明就里。
“三娘她,她为了救我,被屋梁砸到……”傅柔泪流不止,握住傅音的手,“音妹妹,对不住。”
傅音捂住嘴,双腿一软跌坐地上,突然放声大哭。
程处默接到火讯就往傅府赶,远远地,听见哭声,不禁心惊肉跳,目光焦灼地乱扫,看清傅柔呆站的身影才敢松口气。
“柔儿!”他大喊一声,飞身下马,箭步来到傅柔面前。
傅柔视线迟滞移到程处默脸上,却无反应。
程处默的心一提,放慢语速,放缓语气:“柔儿,是我。”
瞬间,傅柔干涸的眼里蓄满了泪:“三娘……去了。”他回来了,本来她应该高兴的,但她现在很难受。
程处默惊了惊,悲从心中来。虽说认的是一门假亲戚,三娘子也有点贪小便宜,但待他委实不错,想不到人就这么去了。他默默揽过傅柔的肩,她的头一转,闷在他怀里,痛哭了出来。
大火过后,傅府变成一片废墟,程处默就将傅家人安顿在卢国公府的行馆里。
陆庭闻讯赶来,叹道:“真是无妄之灾。”
“侯家干的。”什么无妄之灾,分明就是人为,程处默眼中沉冷。
陆庭一惊:“这……不能吧。我知道侯家一直和你家暗中较劲,比功勋,比圣宠,比儿子,何至于牵连无辜。再说,就算侯杰要与你争美,也不用放那么狠的火吧,傅柔差点丢了性命。”
程处默道:“确实我没有证据,但侯杰那顿酒请得太巧,还故意灌我,以为我醉了,至少往窗外偷看两次。窗在西北边,傅家所在的方向,侯杰是在等火光。不过,如你所言,侯杰并非为了柔儿。”
陆庭皱眉:“人命关天,也许是你想多了。”
程处默沉吟半晌:“我相信我的直觉,迟早要查出真相。”
傅柔捧着一幅绣画走来,陆庭识趣,私心里也想去探望傅音,赶紧走开了。
傅柔眼圈尚红肿:“家里烧得差不多了,倒是这幅绣品没遭殃,拿来给你。你之前不是让我绣幅大的吗?”
程处默一看绣画乐开花,笑道:“这不是我偷看,呃,观星——”但瞥见傅柔郁郁的脸,语气沉了些,“假装观星,实则偷看,从树上摔下来的样子嘛。绣得好!逼真!绝品!天下无双!看看,我多俊啊,四脚朝天都风流倜傥。”
傅柔扑哧笑出:“臭美,明明就是笨猪不会爬树。”
程处默嘻嘻:“我是笨猪,你也喜欢我。”
傅柔羞道:“谁说我喜欢你。”
程处默指着底下的针脚:“这里四横四竖,三个跳针,一个左斜,连续四个右斜,是什么?就是喜欢两个字。当我看不出来?”
傅柔急忙辩白:“你胡说,那两个字,明明是平安。”
程处默厚脸皮:“我从平安这两字里,看到了喜欢。”看傅柔转身要走,马上伸手拉住。“是,是,柔儿说什么是什么。走,我带你观星去。”
两人走到廊下,倚栏而坐,看夜空星光灿烂。
傅柔缓道:“染坊和绣坊离后院近,大部分都烧毁了。爹说,我们要去长安,投靠二叔。”
程处默道好:“我也要回长安,我们一起走。”
傅柔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安静了好一会儿,程处默突然往天上某个点一指:“那是织女星。”再往另一个方向指,“那是牛郎星。”
傅柔唏嘘:“它们相隔那么远。”
“所以每年才有喜鹊架桥。”程处默也感慨。
“一年一次还是可怜。”傅柔叹着气,眼中却有了光亮,“我要绣一幅牛郎织女,在他们中间架一座桥,就可以日日相聚。”
程处默的眼也是一亮:“好主意。”转头看向傅柔,“柔儿,你知道吗,你坚强的样子最美了。”
傅柔也看向程处默。每次只听他夸大其词,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留下。这次他回来,还是乐天的作派,但话语有了温暖。
“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打倒,看着那样的你,我就能获得力量。”程处默握紧傅柔的手,“无论多少难关,我们今后一同面对。”
傅柔用力点点头,身姿放柔,把头轻靠程处默的肩。她承认自己性格强,但并不意味她不渴望一个温暖的依靠。
“你回来了,真好。”她的呢喃,轻拂他的耳畔。
程处默的脸,红了。
侯家父子已经在前往长安的路上。也算傅家幸运,侯君集收到长安来的消息,太子要选妃。因此,虽然那场火没有达到目的,他也没多余的心思理会,最要紧是把女儿盈盈送进宫去。盈盈容貌出众,自小被父亲捧在掌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为着这一日。
“啊,大海!“侯盈盈是个性子活泼的女子,姿容绝美,却不似她的父兄,心思天真无邪。
她一直看着车外,最终还是让随行护卫去告诉她阿爷,要到海边休息一下。
侯杰不同意,倒是侯君集认为满足一下小女儿家心性,毕竟日后入宫,就在没有自由自在的日子了。于是,他传令全队就地休息,又专门派人到海边设了纱屏,以防女儿被生人窥探。
侯盈盈高兴极了,踩着沙滩,赤足爬到礁石上,悠悠唱起歌来。
“海上留余晖,天尽海鸥追。半掬珍珠泪,盈盈不思悔。”
忽然一声鹰啸,侯盈盈抬头,看见一只雄鹰在上空盘旋。她正望得出神,几颗石子滚落身旁,溅起小小水花,引起她的警觉,转头望去。一只大手攀住石棱,紧接着出现一个男子,鹰眸冷冽,湿透的劲装贴出一具矫健身坯。
侯盈盈紧张又好奇,目光率真打量对方,“你是谁?”
“小声点儿,侯大将军护女心切,你一叫,我就只能跳下海,游回去了。”来者方子严。
侯盈盈笑容烂漫:“你知道我阿爷?”
方子严神情不动,背着手悄然摸出腰间的匕首,刃光森寒闪现。他盯着侯家的一举一动,知道他们一路上戒备森严,想不到侯君集那么疼女儿,竟然同意女儿玩水,这才让他趁虚而入。侯家每个人,都是他的仇人,包括眼前这个看着天真无邪的女子。
“自然。”方子严冷冷一笑,“半掬珍珠泪,盈盈不思悔。谁这么狠心,让你流了半掬眼泪啊?你还这么痴心不改,不思悔。”
“谁痴心不改了?我是听别人唱,就学会了,没别的意思。”侯盈盈丝毫不觉对方带着杀气,“你是怎么认识我阿爷的?你是他带过的兵?”
“可以这么说。我有今天,都是你爹一手教导出来的。”方子严坐到侯盈盈,从身后拔出匕首。
“你坐远一点。”侯盈盈却努努下巴,“男女授受不亲,你没听过?”
方子严笑着说好,往旁边一挪,突然就掉了下去。
“啊!”侯盈盈吓一跳,往水面张望,“喂喂!我不是故意的!”好一会儿都不见有人浮上来。
“不会淹死了吧。”侯盈盈提心吊胆。
“哟。”方子严的声音却从侯盈盈身后传来。
侯盈盈忽地转身,差点叫出声,却被方子严欺上一步,捂住她的嘴。他靠得那么近,几乎额头碰到额头,令她的脸轰地烧了起来。
“给你,正好掉在上面。”方子严的眼里却毫无波动,只是将一个大蚌拿到侯盈盈眼前。
“啊?”侯盈盈忽略突如其来的心跳。
方子严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撬开蚌壳,从蚌肉里挑出一颗珍珠。
侯盈盈惊喜非常:“哇,好漂亮。”拿起珍珠,对着阳光照看,没发现严子方在她身后高举匕首。
“快来人,有刺客!”等得不耐烦的侯杰来催妹妹动身,但见方子严有意行刺的背影,立刻拔剑,往岩石上攀去,
方子严将匕首咬在嘴里,纵身跳入海中。
侯盈盈呆呆看着海面浮起来的洁白泡沫,不知所以:“哥哥,你干什么?”
“你才干什么!他匕首都拿在手里了,要是我晚到一步,后果不堪设想!”侯杰气结。
“他拿匕首,不是要伤害我,是撬开蚌壳,送我一颗珍珠。”侯盈盈炫给父兄看。
“家里锦衣玉食地养着你,多好的珍珠你没见过?被一个男人用一颗烂珍珠就收买了,我真想揍你!”侯杰觉得她简直没脑子。
侯君集赶来,听了事情经过,并不怪女儿,只问那人的名字。侯盈盈表示还没来得及问,但答应了父亲,到长安后会把对方的样子画出来。侯君集这才满意,却不知女儿只是敷衍自己。
对于侯盈盈而言,那一颗珍珠无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