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盈盈一身犯妇布服,跪在皇帝面前。她每一次面圣,都如履薄冰,包括成亲后的那次拜见。
皇帝神情莫测,问道:“听说,你主动投案。”
侯盈盈垂眸:“是。”
“当年你阿爷和阿兄打入天牢,你穿着你阿爷的战甲,跪了几天几夜,差点死在宫门前。而今汉王谋逆,你已经逃走,却回过头来主动投案。外人眼里,都以为你是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女子。”皇帝突然一拍案,颤手拿起一份文书,神情严厉,“你干的那些好事,通通都写在这上面!这是汉王的谢罪书,上半段是醒悟懊悔之言,下半段却是对你愤怒的控诉。太上皇指婚,皇后不顾病体,亲自筹划婚事,这是何等天恩。你若有一丝感恩,嫁入汉王府后,就该做好自己的本分。谁料你不但不好好伺候婆婆,反而诸般无礼,仗着孙太妃性格柔善怯懦,对她处处顶撞,甚至把孙太妃气得病倒后,连汤药都不侍奉。”
侯盈盈讶然:“盈盈虽然年轻不懂事,但对婆婆从来都……”
“你还敢在朕面前狡辩!”皇帝不想听,“汉王再不肖,难道会在自己临终所写的遗言上撒谎吗?”
“遗言?”侯盈盈惊道,“汉王他……”
曹总管一旁补充:“汉王已服下毒酒。”
侯盈盈捂住嘴,忍不住落泪:“他到最后,对我还是满腔恨意吗?”
皇帝只当她故作姿态:“汉王自尽,已经赎清他所犯的罪孽,但一事归一事。你辜负朕的弟弟,如今他虽不在了,朕要代他处置你。传旨,侯盈盈不顺公婆,所行多有悖逆,合七出之条,念你并未参与谋逆,朕代弟休之,退回本宗。立即赶出去!”
内侍把怔忡的侯盈盈拉起来,强行带离甘露殿,推倒在殿外。侯盈盈从地上爬起来,不知方向,犹如幽魂飘着,直到有人挡去她的去路。
那是傅柔,手中捧着一套衣物。
“记得我和你第一次面对面说话吗?那天,也是我借你衣服穿,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但愿她从今往后海阔天空。
侯盈盈哭着:“你见了他最后一面,他是不是恨我入骨?”
“不是。”傅柔将外衣给她披上,“最后,他不但懂得了认错,还懂得了宽恕,带着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善意离开的。盈盈,世间因你的善良而精彩,也会因为有汉王的爱情而精彩,你们让我看到了希望。”
林宝林走在园子里,见一小簇明黄的迎春花开在湖畔,想着是个漂亮的花样子,驻足仔细观摩。
忽然,雨点打在她脸上,抬头才发现,天空乌云密布。她急忙跑向亭子,却和一个躲雨的内侍撞了一下,手里的团扇甩了出去。
内侍急忙捡起,递了过去:“奴失礼了。”
林宝林看清对方的脸,吃了一惊,忘了接回团扇。那人正是齐王送出密信那晚,将一封书信刻意丢在御花园的内侍。
内侍眼中闪过阴沉:“宝林,你认识奴婢?”
林宝林回过神,微笑着接过团扇,机灵道:“就是不认识,所以才多看两眼。你很眼生,刚进宫?”
内侍笑答:“进宫七八年了,只是奴一直在内侍监伺候各位管事公公,没福气给贵人们送东西传话,在贵人们前露脸,所以贵人们都不认得奴这张脸。”
林宝林好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你今天怎么不在内侍监当差,跑御花园来了?”
“宝林看这天气,最近见了鬼似的,前一刻大太阳,后一刻就电闪雷鸣,下雨就像倒水一样。曹公公怕下雨路滑,摔了贵人们,叫奴到御花园查看各处小路,如果有要修葺扫整的,赶紧报上去。”
林宝林夸他:“看不出你年纪轻轻,还挺能干。”
内侍的眼神不再防备:“在皇宫里,没点小本事,日子不好过。不瞒宝林,奴还有一手修剪花木的绝活呢。日后宝林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只管吩咐。”
林宝林始终亲切:“倒是嘴甜。你叫什么?”
“奴叫志和。”
甘露殿外,皇帝站在檐下,看着倾盆大雨。
傅柔走上前来,郑重行礼:“多谢陛下网开一面,饶恕了汉王妃。”其实谁都明白汉王认罪状真正的意义。
“好一阵春雷春雨啊,开了个好年。”皇帝长吁一口气,“汉王是太上皇最钟爱的儿子,骄纵过甚,专横暴戾,对待弱女子犹如贱花野草,肆意摧折,可他死前竟然愿意自陈罪过。朕明白,他并不是真心觉得对不起朕,而是为侯盈盈求一条生路,才刻意讨好。”
“陛下……”傅柔欲言又止。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毕竟认了错。他这一生荒唐无稽,但到了最后,他竟然懂得了爱一个女子,并尽全力保护她。作为兄长,朕十分欣慰。”皇帝转身走入甘露殿。
傅柔对着皇帝的背影恭敬行大礼,然后撑起伞,走下台阶,穿过甬道,听着雨点打在油纸的蓬蓬声响,难得心情喜悦。她不是侯盈盈,没有侯盈盈那样的遭遇,但她从中学到的是,坚守自己。
快走到六局门前的时候,雨势变小了,傅柔将伞稍稍抬高,忽见林宝林站在她面前,一脸认真严肃。
“我有事和你说。”林宝林拉着傅柔,回她的花音阁。
傅柔听她说完经过,替她捏把汗:“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林宝林哎哟一声:“姑奶奶,齐王谋反,密信泄露,这是沾点边都要命的事,我以前可没胆子掺和。”
傅柔失笑:“那你现在就生出胆子了?”
林宝林尴尬:“有胆子也是逼出来的。皇宫那么大,内侍那么多,偏偏就在御花园碰上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故意来试探我。我怕再不说,会被人无声无息地灭口。”
“你做得对。”傅柔为她的机灵而感到庆幸,“你看清楚了,他是故意把密信丢在地上,引侍卫发现密信?”
林宝林笃定点头:“为了引起侍卫注意,他还丢了一块石头弄出声响。”
傅柔沉思片刻:“知道了,我会处理。”
林宝林担心:“你小心点,内侍监的势力不小。万一六局和内侍监直接对上,可不是好玩的。”
傅柔微微一笑:“不过是个品级不高的小内侍,何必扯上整个内侍监?”
吴王在书房读书。每每心烦气躁,唯有读书给与安宁。
内侍在外说覆水来见。
吴王没好气:“不见。”
覆水如入无人之境:“微臣给殿下请安。”
吴王讥讽:“我身体健壮,不需要太医。还是你又想出了什么步步高升的好主意,要我也昏迷一段日子,再让你扎三针?”
覆水看看门外左右,关上书房门才道:“姑母知道你心情不快……”
“你还知道她是你……”吴王硬生生压低声音,“知道是你姑母,就不该拿她的性命冒险!”
“不是我推卸责任,主意虽是我出的,但整个计划都经过姑母同意,她知道有风险。”覆水神情不动,“为了殿下将来能继承江山,姑母愿意冒任何风险。”
“江山,江山……”吴王哈了一声,“你们的眼里只有江山,没有一点亲情。”
覆水严肃:“殿下错了。姑母为了殿下不惜以身犯险,这就是亲情。我们杨氏子孙要夺回大隋江山,就是对祖宗先辈最大的亲情。殿下如果连这都不明白,怎么对得起姑母这几十年的含屈忍辱?”
吴王冷笑:“你就真得这么明白?”
覆水慨然:“对!我明白!从父亲给我起名覆水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存在只为了一件事——光复大隋。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让我动摇半分。”
吴王望着覆水半晌,缓缓道:“长安大乱,魏王逃过刺杀,反过来抓住了太子。你听到消息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是把太子妃害死魏王妃的真相传给魏王。”
覆水一怔,神色突然微妙。
“母妃和玉合都觉得你聪明,一见没有铲除魏王,居然能想出如此绝妙之计,毁掉魏王的名声。”吴王眼神犀利,“那天我就在你身旁,我看见你脸上的表情。那表情不是你一贯有的狠厉,而是努力掩饰也遮不住的忧心忡忡。你在担心太子,担心他落在魏王手里,会因为魏王妃之死而被魏王折磨。你一手把太子妃推出去,是为了让她代太子承受魏王所有的怒火。你成功了,最后被魏王活活勒死的是太子妃,而不是太子。你保护了太子。”
覆水努力解释:“殿下又错了。太子被揭发谋逆,已经不能威胁我们,活着死了都一样。我这样的决定是为了对付魏王,最后也证明我是对的。”
吴王目光变得怜悯:“如果我是你,会趁着他还活着,去看看他。你这辈子遇见无数人,但在乎你而又让你在乎的,就这么一个。”
他们都很可怜,爱而不得。
覆水垂了眼,再不漏一丝情绪,走了。他没吴王那么好命,一出身就是皇子,双手不用沾血,就有他们这些人为之解决障碍,一路顺遂。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一个叫志和的内侍失踪了,在万太妃的福安宫不见的。这个志和,是父亲常用来干暗事的人,知道不少。他不认为小小内侍能掀多大的风浪,不过,万太妃实在太碍眼了。
一道闪电,割裂天空,覆水突然计上心来!
傅柔来到连翠殿,听到木鱼声声。自从齐王去后,阴嫔每日木鱼诵经,与世无争。可惜,即便如此,杨妃还是视之为眼中钉,非要拔除不可。
志和被扣在福安宫之后,经过韦松审讯,已经知道他听命于杨妃,包括嫁祸齐王的那封信,都是奉杨妃和玉合的差遣。
傅柔起初以为杨妃为吴王出气,因为齐王杀了权太傅,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何齐王死后杨妃继续针对阴嫔。
“下官来看看娘娘,是否还有短缺。”所以,她特意跑这一趟,想知道阴嫔和杨妃有什么恩怨。
阴嫔感激:“什么也不缺。你把我安排到连翠殿,又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妥当,派来伺候的几个宫女都勤快听话,已经很尽心了,只是辛苦了你。”
傅柔笑笑:“娘娘千万别这么说。下官在六局奉差,娘娘受委屈,下官竟一无所觉,这是下官的过错。所幸皇上圣明,亲自为娘娘下了恩旨,娘娘以后都不用受委屈了。”
“自然是皇上天恩。不过你也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后宫这么多人,你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处处照应。杨妃不容我,她总能有机会下手的。”阴嫔眼中没有波澜,看淡了一切。
“下官其实正想问一问,娘娘和杨妃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她为什么要这样迫害娘娘?”
阴嫔表情困惑,“我和杨妃从前私交不错,就算后来有了些嫌隙,也只是因为我顺从侍奉皇后罢了,却不算什么大仇。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她忽然就变了一个样,非要对我步步相逼。”
傅柔心中一动:“忽然变了一个样?什么时候忽然变了?”
阴嫔道:“有一回我到她那去坐了一下,那之后,她好像就对我冷淡了许多。”
傅柔追问:“娘娘去她那里做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事。”阴嫔记得清楚,“我表兄在外地做官,回京面圣,皇上给了恩旨,让他进宫和我见一面。他送来几篓子家乡的杏干,我拿一些去给杨妃,也就是闲聊几句,说说对家乡的想念。”
傅柔觉得或许这里就藏着关键:“会不会顺嘴说了一些要紧的话?”
“我这人,除非皇后要我说,不然那些正经大事,我从不多一句嘴,能说什么要紧话?我能和杨妃说的,也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阴嫔忽然想起来,“对了,我表兄入宫时碰巧见了玉总管一面,跟我说眼熟,我去杨妃那里的时候就多看了玉总管一眼。说也奇怪,让我表兄一说,我也觉得有些眼熟。”
傅柔仿佛抓住什么:“杨妃注意到了吗?”
阴嫔点头:“我也就实话实说,但她只是笑笑,说玉总管在宫里伺候,我又不是没见过他,当然会面熟。我说也是,可回去之后,又有点疑惑。”
傅柔猜测:“也许娘娘在入宫前曾经见过玉总管?”
阴嫔摇头:“肯入宫当内侍的,都是没家没业的贱民。我虽不如杨妃昔日的身份,但我娘家也是世代官宦,出嫁前来往的皆是勋贵子女,怎么会见过玉总管呢?”
傅柔思忖:“也许是微臣多心,能不能请娘娘询问一下那位表兄呢?”
阴嫔露出伤感的神情:“他已经死于齐王的叛乱了。”
傅柔直觉太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