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义德在林中狂奔,身边已经无人,皆死在护军箭下。但他实在跑不动了,靠着一棵大树喘息,却见树后走出一人。
“谁?”他惊慌。
“我。”那人神态自若,相貌竟和称心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大不同,眼中一丝凉薄。
“覆水。”洪义德松了口气,“之前就该听你的,这下可好,我是在劫难逃了。”
覆水击掌,他身后忽现两道影子,还有一匹骏马:“你确实蠢,但我也不会看你死。去吧,我的人会保护你离开。”
洪义德大喜:“够义气,欠你的人情我一定会报。”
覆水笑了笑:“会有机会的。”
洪义德上了马,往林外奔去,惊动了率兵搜捕的侯杰。
“逆贼,速速受死!”侯杰紧追不舍。
他和程处默打完一架,就去审了被捉的洪义德手下,才知侯长兴对自己怀恨在心,将他制定的路线图交给洪义德。他很清楚,绝不能放洪义德活着离开,否则他和父亲收受洪义德贿赂的事必会爆出。到时,就怕不是吃几天牢饭的罪,而要掉脑袋了。
侯杰目露凶光,一边催马,一边取了弓箭,对准洪义德的后脑勺。
冷不防,一支箭擦过他身侧。
他回头,还没找到偷袭的人,却被接连射来的箭惊出一身冷汗,险险避开,但还是被一箭中了腹部,坠马落坡,撞上石头。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想到一点,洪义德还有帮凶。
此时此刻,皇帝在杨妃的宫中,坐立不安。
杨妃温柔劝说:“陛下稍安勿躁,太上皇和皇后都是洪福齐天的人,不会出事的。”
“说起来,是朕的责任。当日朕要是一语决之,把傅司言赏给吴王,皇后也不必往奉天观走一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杨妃更觉歉意:“为了吴王要一个女官,皇后特意跑一趟,臣妾心里很惭愧。”
皇帝想起给杨妃的承诺,有些尴尬:“爱妃,朕原本是答应了你,让恪儿心愿达成的,可是没想到……”
杨妃打断:“陛下,现在最重要的,是皇后他们能平安归来。”
“是,是。”皇帝忽问,“嗯?恪儿不是每晚都过来尽孝,陪你抄写佛经吗?怎么今晚不见他?”
杨妃内侍玉合答道:“殿下听说皇后娘娘他们在回长安的路上出了事,急得不得了,骑上马就出宫了。他说,出了这种大事,做小辈的不能呆看着,必须亲自去大苍山寻找。”
皇帝赞赏:“这孩子,就是实心眼,他这脾气像朕,朕喜欢。”
“最像陛下的,应该是太子才对。太子沉稳,有乃父之风。”杨妃似不愿儿子抢风头。
“是了,太子呢?他母后不见了,他难道就在东宫呆看着?” 皇帝让人去东宫打探。
内侍回来复命,说太子知道皇后出了事,焦急万分,正在焚香祷告,祈祷皇后平安归来。
皇帝大为不满,堂堂男儿遇了事只知道焚香祷告,就不知道像吴王一样亲自去找一找,为他的长辈尽一份心力,平时打猎那么积极。
杨妃听着皇帝发牢骚,奉上暖茶:“陛下,这不能怪太子啊,皇后是他亲生母亲,太子一定很担心。至亲有了意外,太子惊慌过度,有点举止失措,也是情有可原。”
皇帝摇头:“他以后要掌握整个大唐,轻易就举止失措,朕怎么放心?”
“陛下谈到储君的事了,臣妾胆子小,不敢接嘴,也请陛下不要和臣妾说这方面的事,免得被人误会。”内宫自有章程,不得干涉政务。
“杨妃,你很好,懂得避讳。是朕不该和你随口说起。”不知皇后严防紧守到底为什么,杨妃母子已处处小心。
杨妃不骄不躁:“陛下请用茶。”
傅柔跌倒在地,夜明珠滚了出去。
她不行了,一丝力气都没有了。那些山洞看起来就像血盆大口,下一瞬就会吞噬了自己。她想到了爹娘,想到了大姐,二弟和小妹,来长安之后,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令她常常想念广州城里的日子。即使是三娘,在她的记忆里,也只有那可爱的小计较而已。一家人那么寻常的吵吵闹闹,真得很开心。她又想到了处默,让她变得快乐的人。
她闭上眼,感觉似有微风轻拂她的脸颊,微微笑了:“处默啊处默,自从见到你,我的人生就变了一个样子。因为你,我才进了魏王府,进了皇宫,成为了皇后身边的司言,一切虽然艰辛,但是日子也精彩。不管结局如何,我都感谢你,你就像这一阵温暖的风,吹进了我的生命……风?”
傅柔陡然睁开双眸。是风!有风必有出口!
求生的欲望压倒一切,她撑起身躯,捡了夜明珠,重新走了起来。很快,前方渐渐出现亮光。她激动地扒开那些挡光的野草藤蔓,被强烈的日光刺得睁不开眼。
等到眼睛适应了光线,兴奋的心情也平复了不少,她冷静打量着四周,发现这个出口和入口不同。
但她的兴奋劲还没过,草丛中竟走出一只老虎,难得把她吓得魂飞魄散,连地图弄丢了也没察觉,只想虎口脱险。然而,连求生的力气也用尽了,她再次摔倒在地,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听着老虎的沉喘离自己越来越近,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她心中默喊,程处默!
仿佛回应她的呼救声,不远处出现一双男子的靴,随之是老虎惨烈的咆哮,片刻即恢复了宁静。
她隐隐知道来者帮她解决了猛兽,想要看上一眼,却觉身体腾空而起,被对方扛到了肩上,同时彻底失去了意识。
程处默烦躁极了,大面积搜山只找到撞烂的太上皇车驾,还有脑袋磕了石头的侯杰,却怎么都找不见傅柔。
他一向知道傅柔聪慧,一定临危不乱,但随着天色渐渐暗下,还是无可避免地胡思乱想起来,万一傅柔饿晕了,渴晕了,遇到了野兽,摔下了山坡……
“将军,有发现!”前方某个士兵挥着一块布片。
程处默心中忐忑,脚下却不含糊,第一个冲过去,很快发现这布片不但是宫廷所用的布料,上面的黑线黑点是被人画上去的,而且手法眼熟。
柔儿!他几乎确信,这是她画的。
“这是地图,记载了很多岔路,却一点不像山道……”程处默说着,忽然想到,“莫非是山洞?你们立刻搜索这一带,特别要留意有没有洞口!”
很快有人发现了一个洞口。
程处默快步来到洞口前。风呼呼往洞里灌,众人高举的火把都照不到头,但他毫无畏惧地走了进去。手上有着傅柔亲手所绘的地图,而她做事从来不出错。
程处默带着人在迷洞里走了很久,愈发感到傅柔的厉害,所记路线详尽又精确,要是没有这地图,只怕早就绕晕。
“这里就是地图的起点了。”他拍拍石壁大喊,“柔……太上皇!皇后娘娘!”
很快,有人回应。
程处默看到地图上一个小圆点,和其他的记号都不同,随即发现机关,找到石室,一眼就看到长孙皇后,太上皇和汉王。
长孙皇后显得十分虚弱:“你们总算来了。”
程处默见礼:“微臣程处默,拜见太上皇,皇后娘娘,汉王殿……”
汉王也没理他,急吼吼问士兵要吃的。
长孙皇后道:“程将军这次可是救了我们一命啊,回到长安,我一定叫陛下好好赏你。”
程处默扫视四周,不见傅柔:“微臣听说傅司言和皇后娘娘一起逃走了,怎么……只有三人。”
长孙皇后一怔:“咦,傅司言去寻山洞出口,还以为是她把你带过来的。怎么?你在外面没见到她?”
程处默心里一沉,拿出地图,“只在洞外找到这个,未见傅司言。”
长孙皇后看过:“不错,这正是我交给傅司言的布片,只是她怎么不见了呢?”
程处默抱拳:“微臣不才,愿继续寻找傅司言。”
长孙皇后沉吟:“傅司言救了我,太上皇和汉王,如今她下落不明,我岂能心安理得。程将军,那就拜托你了,不管花多大的工夫,都要把人安全带回。陛下那边,由我来知会,绝不算你渎职不归。”
“是,娘娘,微臣定然不负所托。”程处默转身就走。
他打算要把大苍山翻个儿,有没有皇后娘娘的允准,还有什么渎职不归,统统不在他眼里,世上没有任何人,比傅柔更要紧。
傅柔是被饭香叫醒的,睁眼环顾四周,木桌木椅,每样都是木制品,油然而生的淳朴感。外面啾啾鸟鸣,铲子撞锅子,每一种声音,仿佛来自桃源。她舒服地吐了口气,黏湿的石壁,可怕的白骨,幽暗的人心,刹那沉入记忆深处。
咕噜噜,肚子叫了,她起身往隔壁屋子走去,脚步却定在了门边。
那是一间简易的灶屋,烧着旺火,铁锅滋滋冒烟,铲子熟练翻炒着菜,青黄红绿,搭配得令人开胃。
然而,让她定住的,是那个炒菜的男子。他背对着她,宽大的肩,结实的臂膀,似乎要将木屋的顶都撑破的身高。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擎天般的男子,会屈居在小小的灶屋炒菜。
“严子方。”她叫出了他的名,轻声,带着叹息。
严子方动作一顿,却没回头:“再等一会儿,饭菜就上桌了。”
“娘娘他们……”
“程处默拿着你画的地图去救他们了。”
“谢天谢地。”
“既谢天又谢地,你怎么就不谢我?”
“谢你?”
“谁把你从老虎嘴里救出来的?”
“谢谢你。”她是讲道理的人。
“不必了,男人救自己的老婆,天经地义。”他是难伺候的人。
严子方将菜装了木盘,盛好了饭,走过傅柔身旁,摆上木桌。傅柔实在是饿了,也不客气,坐到严子方对面,问他怎么会出现在大苍山。
“这次袭击你们车队的洪义德,我认得他。”严子方为她夹菜,“他混进长安城的时候,不小心被我瞧见,我当时就怀疑他的目的。”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上报朝廷?”如果早有防备,也不会发生伤亡,遭遇惊心动魄。
“不在其职,不谋其政。”严子方不以为然,“再说,我只是一时好奇心起,才让人盯着他们,谁知道洪义德筹划要袭击的是你的车队。”
“不是我的车队,是皇后娘娘的车队。”
“那就对了。皇后如此高贵,她的出行更不是我这区区镇海将军能打听的。”
“你就算不知道他们要袭击哪个车队,也不应该沉默。即使是老百姓的车队,如果被歹徒打上主意,难道就可以视而不见?”
“柔儿,我在你眼里,做什么都是错的吗?”严子方突然放下筷子,掏出怀中的长命锁,往桌上一拍,“还是说,把我严子方贬低得一无是处,你就能没有一点愧疚,和程处默双宿双栖?”
“这和你我的事无关,我只是不赞同你的做法,明知有人要受到伤害却冷眼旁观,不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所为。”傅柔的双眸清澄,“至于长命锁,是两家父母的约定,那时你我都还小,也不懂事,我把你当成亲人。你被我家赶出门,大雪连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的情景,但你从此消失了,以一则死讯告知,一晃十多年。我从未忘记过你,却不是以未婚夫的身份,而是那个像兄长一般疼爱我的,已故的严子方。而就在你重新出现之前,程处默从树上掉了下来,那一刻开始,我真正对你释怀。”
严子方沉默良久,随后站了起来:“饭菜凉了,快吃吧。”
傅柔看着严子方往门口走,忍不住问道:“我身上的衣服……”
“是我帮你换的。”严子方没回头,“你当时身上有一些手帕小瓷瓶之类的小东西,我就放在床头,你清点一下。”
严子方走出屋外,双手握拳,长吐一口气。这是傅柔第一次和他说心里话吧,那么真切,却让他那么痛苦。和她不同,无论是落水之时的拼命挣扎,还是当了海盗后的奋力出头,他一直抱着和她结发白首,一生一世的期望,才能坚持下来。
她说,她已经释怀。那他呢,该怎么放下这么多年的牵念?
长孙皇后回到皇宫,皇帝亲迎,众人恭贺。太子,魏王,还有年幼的晋王,都围绕长孙皇后身侧,激动不已。
长孙皇后要给皇帝行礼,皇帝急忙扶住,牵着她的手,走入宫门。跪着的妃嫔们,等皇帝皇后进去后,才各自起身。
阴妃笑:“皇后娘娘累糊涂了,都忘了叫我们平身。”
郑妃瞅一眼杨妃:“阴妃姐姐说笑了,别人糊涂也罢了,皇后娘娘怎么可能糊涂?我看啊,皇后娘娘是想让某些人知道,只要皇后在一天,其他人最好规规矩矩,不要有别的想头。”
杨妃从容:“郑妃妹妹越来越厉害了,连皇后娘娘心里想什么都一清二楚。希望皇后娘娘也知道妹妹的心,多劝陛下常去妹妹宫里坐坐。听说陛下已经三个月没去妹妹那了,姐姐我为妹妹着急呢。”
郑妃脸色难堪,哼了一声就走。
众人皆散,玉合陪着杨妃回殿,宫女就端了参汤进来。
杨妃摇头:“拿走,我没胃口。”
玉合劝:“娘娘要保重身体。”
杨妃改了主意,接过参汤,慢慢喝了起来,“从前我父皇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人斗来斗去,其实说到底,就是斗谁活得久。等你熬到所有的敌人都死了,你就大获全胜了。”
玉合垂眸:“先帝的话,从来都是至理名言。”
“所以,我这身子骨,可要好好的保养。”杨妃把最后一口参汤,优雅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