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的夜,伸手难见五指,大苍山的影子比黑夜还暗。程处默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自己找了多久。
咔——树枝轻微断裂声,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剑向身后刺去。
在寻找傅柔的过程中,他全神贯注,视觉听觉调整到最敏感,犹如黑豹,所以他知道,身后有人。
那人身手不错,反应很快,避开他的剑之后,还能还手。但那人却想不到,他动作更迅猛,借着弃剑的顺势,扑了过来。
“是你?”看清了脸,程处默一愣,“吴王!”
吴王揪住程处默的领子:“你以下犯上,竟敢偷袭我?”
程处默咧嘴,反捉吴王的衣领:“乌漆嘛黑的,谁知道是你。再说大苍山已经封山,除了护军,就是歹徒。你来干什么?”
“傅柔不见了,我来找她。”吴王上火,“你别压着我,给我起来。”
“就许你抢我老婆,不许我压着你?”压死了最好。
“叫你起来,听见没有?胆敢压皇子,你想造反啊?”
程处默翻到一旁,麻利起身:“我可不是怕你,找柔儿要紧,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如果我叫你走,你会走吗?”吴王起来得也很利索。
“不会。”程处默耸耸肩,“但你不是我,你和柔儿没关系,我和柔儿两情相悦。”
吴王冷哼一声,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但是很快发现程处默跟在后面。
“你跟着我干什么?”吴王看到他就烦。
“和你一起找。”程处默不烦,很适应,“殿下你别误会,我这不是在保护你,我在防着你。”
“你防我什么?”吴王反应不过来。
“这里是荒山野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柔儿赤手空拳,孤身在外,万一被你找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程处默打量着色狼的眼神,“我必须和你一起找。”
“莫名其妙!”吴王懒得再理,径自往前走去。
程处默倒也跟得不紧,只是保持同一个方向。他独自找了太久,也许运气不好,如果吴王运气佳,他不介意借用。忽然,他看见吴王弯腰拾起了什么,立刻大步上前。
“这看起来像……”吴王翻看着。
程处默惊喜:“是宫中女官服饰的残片!”果然借势有用,同时眼尖,“有血迹……”
吴王蹲下身,拨开烂叶:“这是老虎爪印。大苍山一向有猛兽出没,皇后车驾出事,林中起火,还有士兵搜索,都会让野兽惊恐愤怒,这种情形之下,它们更容易攻击人。”
“柔儿那么机灵,老虎都能被她驯服。”程处默大声否决,“你别乌鸦嘴,她这会儿一定藏得好好的,等我去救她呢!”他拔出剑,对草丛一通乱砍,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在发泄。
“程处默,你别自欺欺人。老虎脚印,带血的衣服,你是亲眼看见的。就算你把大苍山翻过来,又能怎么样?”吴王真不明白,程处默到底哪里好,有勇无谋,没个正形。
程处默吼道:“对,我就是要把大苍山翻过来!”他往最陡的坡上爬,一定是他找的地方难度不够大,也许柔儿滑倒在哪儿,无法呼救。
吴王也吼:“你到底要找什么?找傅司言的尸骨吗?那恐怕已经在老虎肚子里了。程处默!你给我停下!”
程处默一剑指向吴王:“我说了,不准乌鸦嘴!”
吴王冷哼:“如果你不是傅柔心坎上的男人,我才懒得管你。若非看在她的面子上,我管你死活。你以为我心里就不难受吗?”
“你难受,我这里——”程处默猛回头,双目发红,戳着自己心口,“裂了,碎了,懂吗?痛不欲生!痛到不如死了!可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找到她!她若活着,我带她远走高飞,她若死了,我也不会活着走出这大苍山!你要放弃,你只管走!”
吴王大为震动,看着程处默披荆斩棘,在几乎垂直的山林砍出一条路来,渐渐攀上去。
陈国公府。
傅音为昏迷不醒的侯杰擦着脸,感觉水温有些凉,又让新来的丫头茉莉加了热水,悉心敷上。
“还好大哥有你照顾,看来你对他死心塌地呢。”侯盈盈走了进来。
自从侯杰被送回来,一直陷入昏迷。大夫诊断颅内有淤血,能不能醒来,只能尽力用药,全看天意。
傅音手上的动作一顿。死心塌地?她对侯杰吗?不,不是的, 她只是为了得到他的信任,利用他报仇而已。
“大哥怎么样了?”侯盈盈拿过药汤,一勺勺喂侯杰。
“呃……”傅音回神,“还是老样子,眼皮都没动一下。”
侯盈盈忧心:“连大名鼎鼎的张太医也没办法?”
傅音摇摇头:“和其他大夫说得一样,不过换了药方。”
侯盈盈喂完了药,对傅音道:“我那儿有一支老参,我问过大夫,说是和药不相冲,你随我去取吧。”
傅音乖巧跟随。
侯盈盈越想越不放心:“我觉得不能光等着。这么大的长安城,异邦各族聚居地,难道没有其他办法?”
傅音忽然想到:“我听说,广州蕃坊的药房里有一种活血化瘀的奇药,叫真主救命丹,不过不知道长安哪儿有得卖。”
侯盈盈眼睛亮了亮:“我会想办法找找看,你帮我照顾好大哥。”
傅音拿到老参,嘱咐茉莉去熬参汤,走回侯杰的寝屋,却见侯长兴拿着一只布枕站在榻前,对着侯杰的脸冷凝。
“你干什么?”她委身于侯杰,想要为娘亲报仇,但侯长兴却还活着。
“我能干什么?来看看自家兄弟,给他加给枕头。”
侯长兴把枕头塞侯杰脑袋下,暗骂傅音这个死丫头盯得紧,害他没机会下手干掉侯杰。还有洪义德,王八蛋,答应不会让侯杰活着回来,结果这会儿还喘气呢。
傅音走过去,抽出那只枕头:“张太医说了,不能垫高枕头。”
“好好,你说不能垫就不能垫。”侯长兴表面讨好,“音儿,看不出来啊,你当初进陈国公府,可是又老实又腼腆又乖巧,现在一抖起来,就变成母老虎了。”
傅音冷着脸:“玲珑怎么死的,我可没忘记。你对我做过什么,我更不会忘记。小公爷养伤需要安静,如果没别的事,请你离开。”
侯长兴哼了一声就走。
傅音看着手上的枕头,只觉侯长兴不是善类,侯杰平时对他吆五喝六,他没事不敢能躲就躲,这会儿跑出来晒好心,有些蹊跷。
她在榻边坐了下来:“侯杰,你快醒来吧,我很怕侯长兴,真得很怕,他的眼神不怀好意,只有你在,才能治得了他。”
侯杰却没有半点反应。
傅音叹息着,握住他的手,趴在他身侧,仿佛如此,才能安神。
侯长兴走在廊下,一边啐道:“呸,不就是一个上过侯杰的床的丫环吗?神气什么?等侯杰一死,我日后继承陈国公爵位,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管家从庭院出来,上来就道喜。
侯长兴一愣:“道什么喜?”
管家就说赵府来人,正商议赵家千金和侯长兴成亲的日子,好给侯杰冲喜。
侯长兴瞪凸了眼珠子,不管不顾地咆哮一声:“什么,要拿我冲喜啊?!”
傅柔已被关了一天一夜。她试图离开,但门窗都被严子方锁上,怎么也打不开。这会儿,她踩着木屋各处,想着能不能挖个坑,钻出去。
忽然,屋外传来锁链的动静,她赶紧跑回桌前坐好。
严子方走了进来,一手提着肉和菜。
傅柔问:“你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严子方把肉和菜拎进灶屋,走出来收拾桌上的碗筷:“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和我说话了。”
傅柔神情淡然:“我还以为我说得够清楚了。”
“就算我放了你,你也只能回皇宫。”严子方望着傅柔,“难道你更喜欢待在那吃人的地方?别忘了,汉王不是东西,皇后也不会为了你得罪任何人,没有人站在你那一边。”
“我不喜欢皇宫,但是……”傅柔欲言又止。
“但是,你更不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因为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傅柔了。”他只是单相思。
“你我不是敌人,更不是仇人,无须恶语相加。”她只是希望他放下。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从小就戴着这个长命锁,把它看成宝贝。别的东西,你都愿意拿出来和我分享,唯独这个长命锁,你碰都不许我碰。你说,这是你爷爷留给你的。但是,在我被你娘赶出傅家的那个夜晚,你跑到我跟前,哭着叫我不要走,你把它留给了我。这是我握过的最温暖的东西。我被侯君集派来的人射中,掉进江里,江水那么冷,可我的掌心还是热的,因为我握着你给的这个长命锁。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放开它。”
“傅柔,你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在顷刻会起风暴的大海,身边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当小弟,要担心被看你不顺眼的老大杀死,当上老大,又要防备有野心的手下背后捅你刀子。这么多年,我不敢上岸,不敢去看你,不知道你长大后会变得有多漂亮。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点,我严子方有未过门的妻子。在大海尽头,在岸上,有一个女人一直在等着我。我知道你喜欢上程处默时,我的心情,你无法明白。”对她而言的过去,对他,却是昨天,今天和明天。
傅柔沉默许久,最终说出:“对不起。”
严子方苦笑:“你不用说对不起,因为我不认这个命,你是我的妻,谁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傅柔万般无奈:“你这是强词夺理。”
“对,我强词夺理。”严子方用力握着长命锁,“你把它放到我手里的那一天,我就有了强词夺理的权力!”
傅柔突然伸手抢长命锁,严子方不肯放手。她恼火一扇,指甲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严子方摸过伤口,看着指尖的鲜血:“柔儿,你的心真就这么狠?”
傅柔迫使自己强硬:“感情不能强求,我对你感觉愧疚,可我没有办法勉强自己。”
“我放弃大海,重新上岸,到长安看人脸色,只是因为你一句话。现在,你又是轻松地一句话,就要我不再强求。对不起,傅柔,这一次,我不听你的。”
严子方大步离去,哐当下锁。
傅柔在屋中独坐了不知多久,思绪万千。那些童年的记忆,鲜明翻涌,令她感叹,伤怀,却莫可奈何。
笃笃笃!
傅柔回神,发现一道影子映在窗上,随后窗户被砸出一个洞来。
严子方喝得酩酊大醉,想来想去,不能再一次轻易放弃,又回到木屋之中。他要告诉傅柔,他的真心。
屋中漆黑一片,他脚下又不稳,踉跄摔倒。忽然,一只纤细的手伸到他的面前。
“柔儿?”他有点迟疑,伸出了自己的手,感觉对方的温暖从手心传递过来,心中一喜,顺势将对方打横抱起。
浅浅的月光,照不进小屋,只见一头青丝如瀑,埋在他的怀里。他欣喜若狂,无比温柔地吻在她的发上,走向木床。
“我发誓,我绝不负你。”
他覆上她,无比温柔地亲吻过她的发,她的脸,最后落在唇上,将她用力抱住,似要揉进他的身体,如此合二为一。
一夜缠绵后的无梦好眠,天光放亮。严子方睁开眼睛,但见枕边有人,乌发如云。他欣悦地吁口气,撩拨发丝,看清她的容颜,惊得从床上翻了下去。
“侯盈盈?!”他不知这是什么状况,“昨晚……是你?”
侯盈盈红着脸,但微笑着:“是我。”
她原本想去向他打听真主救命丹,却见他独自出门,好奇跟到了山上,发现被困住的傅柔。于是,她放走了傅柔,还想为自己争取一次。
严子方不可置信:“你是高门贵女,如此肆意妄为,会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侯盈盈不答,握住严子方的手,目光恳切:“就和我做一天夫妻,好吗?”
严子方摇头,想要剥开她的手,刹那却出现昨夜旖旎的肌肤相处,动作不由轻了许多,把手抽了回去。
“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侯盈盈掀被穿衣,“我呢?是你第一个女人吗?”
严子方背过身去,冷然道:“最不应该成为我第一个女人的,就是侯君集的女儿。”
“还记得我在海边唱的那首歌吗?海上留余晖,天尽海鸥追。半掬珍珠泪,盈盈不思悔。你就是那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你问我,谁这么狠心,让我流了半掬眼泪?为什么我还这么痴心不改,不思悔。”那一眼,定了她的终身。
“如果可以重来,我不会招惹你。”那一刻,他是去杀她的。
“你后悔了,可我不后悔。我是侯盈盈,盈盈不思悔。本想和你做一日夫妻,以后留个念想。不过你既然这么不喜欢,那算了,我不勉强。”若经过了昨夜,他仍对她弃之如敝屣,那么她也不要自取其辱。
严子方看着她走到门口,忽然开口:“我还以为你用自己来换真主救命丹呢。”
不知怎么,他从侯盈盈身上看到了自己,自己对傅柔那份执念,原来这么惹人讨厌。
侯盈盈回头,惊讶地看着严子方。
“侯杰重伤,脑内有淤血,昏迷不醒。又不是什么什么机密,我对你们陈国公府的消息,一向注意。”随时准备报复一把。
侯盈盈却眼中欣喜:“你真的有真主救命丹?”
严子方从外袍里掏出一个药瓶,往桌上一放:“侯杰的性命在我眼中一钱不值,不过我严子方不占女人的便宜,你拿了这瓶药,昨晚的事,你我再不相欠。以后,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你用一瓶药,就要我忘记生命中第一个男人?”侯盈盈盯看着严子方,眼中痛苦。
“不接受,你可以把药丢掉,但如果你用它,就表示你答应了。”严子方往外走,“一天一颗,温水送服。”
侯盈盈追了出去:“严子方,如果我不是侯盈盈,不是侯君集的女儿,你会不会喜欢我?在你心里,会不会有我一个位置?”
“这种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她生来是侯氏女,他生来是严家子。
“不,有意义。只要你给我一个肯定的回答,我可以不当侯盈盈,不当侯君集的女儿。我爹有儿子,没了我,陈国公府依旧传承。我可以跟你浪迹天涯,甚至永远在大海漂泊。只要你带我走,天涯海角,我一辈子都死心塌地跟着你。严子方,放下你那些仇恨,带我一起走,去找更好,更幸福的日子,好不好?”
严子方反问:“如果你父兄被我杀了,你能否放下仇恨,和我一起过日子?”
侯盈盈呆了呆,摇头道:“你不会,你是个堂堂正正的……”
“但就是你的父亲害死了我的阿爷阿娘,害得我落草为寇,背负骂名。每次一看到你,我就想起我阿爷的冤,我阿娘的血,你说放下,何不设身处地!”
严子方走出去,摔上门。
侯盈盈死死咬着唇。她知道他说得对,灭门之仇,消除谈何容易。她慢慢走到桌前,颤抖着手,拿起药瓶,顷刻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