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处默睁开眼,屋里灰亮,隐隐可见山水屏风那边一道身影,悄声无息地移动着。他起了身。上身缠满了棉布,每一步都牵动背上的伤,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如豹一样轻。
绕过屏风,他就认出了那道影子。那是他为了让娘亲消停些,别再把各家千金的画像弄到他眼前晃,才带回来的怜燕儿。
“你在做什么?”程处默看怜燕儿好一会儿才开口。
怜燕儿回头,一脸惊吓,手里抱着一叠书:“吓我一跳!我瞧书桌太乱,帮你收拾一下。”
“不必,我有自己的摆放习惯。”程处默往书桌前走去,拿过她手里的东西,放上书架。
“对不住,我今后不会了。”怜燕儿微微一笑,“对了,我跟夫人学了炖排骨,盛一碗给你尝尝?”
“我娘没找你麻烦?”他只是把她带回来,娘那儿还没说。
“不会,夫人对我很好。”她和马海妞合开的美人坊,可是把长安城里的贵妇搞定了一大半,直爽脾气的程夫人不过小菜一碟。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你从前在燕回楼待过。”知道的话,他的耳朵会被拧下来。
“她知道啊。”怜燕儿语出惊人,“我主动告诉夫人了。”
她话音刚落,程夫人走了进来,打扮得年轻十岁,从发式到衣装搭配,新颖别致,又特别适合。
“处默,起来了?燕儿你也在啊。”
“夫人早。”怜燕儿施施然行个礼,“我去端排骨汤给小公爷喝。”。
程夫人等怜燕儿走出去,叹道:“真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惜命苦,从小被她那狠心的舅妈卖到了不清白的地方。即便如今从了良,想做你的正房是没指望了。不过,要是给你端茶倒水,洗脚铺床的侍妾,倒还看得过去。处默,你说是不是啊?”
程处默左顾而言它:“娘,你今天这打扮让人耳目一新啊。”
程夫人得意:“哎呀,不就是拔丛回鹘髻嘛,马马虎虎啦。你娘我现在,每天都让你爹目瞪口呆。”
程处默想象阿爷掉下巴的模样,忍着笑:“怜燕儿帮你打扮的?”
“好不好看?”程夫人扶了扶发髻。
“好看。”程处默语气一转,“可是也不能为了梳妆打扮,就出卖儿子啊。”
“你这没良心的小子,她可是你带回来的,我这不是不想为难你,大人有大量网开一面吗?对了,媒婆又送画像来了,这次的几位官宦千金都不错,你快给我挑一个,老老实实地成亲,我还等着抱孙……”
程处默将唠唠叨叨的程夫人推出房门。
程夫人叫:“你干嘛?”
“圣上有旨,要我闭门思过。”程处默关上门,语气理所应当,“我闭门,思过。”
程处亮兴冲冲跑进院子:“娘,大哥,你们猜怎么着?太子他,瘸了!”
程夫人蹙眉:“你兴奋什么劲儿?这可不是好事!”往大了说,大唐国本,身体残缺,乃是不祥;往小了说,太子对魏王和他们鲁国公府只怕积怨更深。
房门猛地打开,程处默也是一脸震惊。
苏灵淑在太子的书房门前踌躇着,忽见覆水出现,急忙迎上。
她问:“这几天你去了哪儿?”
“我去山里采点草药,刚一进宫就听说了太子的事。”覆水往书房紧闭的门看了一眼,“殿下如何?”
“自是心情不好,也不肯好好进食,你帮我劝劝他。”苏灵淑如今把覆水视作同一阵线,“我特意叫膳房做了殿下爱吃的烤鱼,让人送进去,但被他推了出来。”
覆水点点头,拿筷子穿了烤鱼,来到门前:“殿下,覆水进来了。”
覆水推门进去,见一地狼藉,书房里的东西已经摔无可摔,太子蜷缩在角落里,犹如困兽。
“我回来了。”覆水将烤鱼送过去,“给你带了条烤鱼。你不是说,你最喜欢吃烤鱼吗?”
太子抬头看一眼,没好气:“这烤鱼刚刚还躺在内侍送进来的菜碟里,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你烤的鱼了?”
“我说这是我烤的鱼了?”覆水耸耸肩,“我刚刚明明说的是,给你带了一条烤鱼。”
“狡辩 。”太子哼了哼,心情却莫名平静了些。
人人都是苦口婆心,粉饰太平得跟他说瘸腿不是什么大事,却不知他们只要一提他的腿,就让他痛苦一次。他这个太子,越当越痛苦,被父皇训斥已成家常便饭,连牢饭都吃过了,如今腿又变成这样,简直让他崩溃。唯有覆水,只说烤鱼,聊天如常。
“吃不吃?”覆水确认一下。
“不吃。”太子的语气却已不同。
等了一会儿,太子不见覆水回应,抬眼再看,好气又好笑。
覆水自己吃上了烤鱼:“殿下,我只是一个采药人,不会说大道理。不过在我看来,天下的道理,就像这条烤鱼。你以为你不吃,别人也会像你一样宁愿饿肚子也不吃吗?想吃它的人多着呢。那些早就眼馋它的人正好取你而代之。到头来,饿死的是你,吃到肚子饱饱的是别人。你想想,如果你一直躲在角落里,把烤鱼拱手相让,那这条香喷喷的烤鱼,最后会落到谁的肚子里?谁会是最后赢的那一个?”
太子沉思,眼神渐渐变了,拿过覆水手里的烤鱼,大咬一口。覆水也不说话,只是笑望着津津有味吃鱼的太子。
太子边吃边道:“覆水,你知道你像谁吗?”
覆水答:“称心。”
太子奇道:“你认识称心?”
覆水摇头:“不认识。不过很多人都说我像他。”
太子与之对望:“在我心里,你就是他。”
覆水的目光却波澜不兴:“殿下要把我当成他,我没问题。不过,殿下要答应我一件事。听说那个称心很年轻就死了。希望太子不要让我像他一样,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
太子放下烤鱼:“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发生在称心身上的事,我绝不允许再发生在你身上。”
覆水的眼中一丝波动。
内侍来报,张玄素求见。
太子毫不犹豫起身:“让他在书房等着,孤换身衣服就过去。”回头看着覆水,目光坚定,“你说得对,孤不能再躲在角落里了,孤要护住自己的烤鱼。”
只是太子的话说得虽好,没一会儿就又气冲冲回来了。覆水看了他一眼,又看回棋盘,对着棋谱摆棋子。
太子火大:“孤把魏王府的长史从吏部的嘉奖名单里去掉,张玄素就罗里吧嗦。魏王这次打个仗,奖赏已经够多了,父皇还亲自给他写了一个贤字,应当适可而止。张玄素就教训孤说,魏王是魏王,长史是长史,孤没有公心,做得是糊涂事。”
覆水漫不经心:“原来太子生气,是因为张玄素给魏王府的人说好话。这个理所当然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张玄素也是人,他见你现在状况不好,投靠魏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张玄素投靠魏王?”太子一怔,摇摇头,“不会的,张玄素是父皇派给我的大臣,虽然他清高的嘴脸让孤生厌,但应该不是首鼠两端之徒。”
覆水淡道:“我也就是按照常理推测,你爱信不信。反正,如果我是你,我就对他提防点。”
“怎么提防?”太子却已经被覆水的话带着走,“张玄素现在明着给魏王的人说话,偏偏又占着道理,如果不听他的,他会闹到父皇那里,那我就更被动了。”
“你是太子,还对付不了自己东宫的官员?想个办法堵住他的嘴不就得了。”覆水耸耸肩,“例如,明升暗降。”
太子沉吟:“明升暗降?”
“表面上给魏王那个下属升一级,实则把他调成闲职,让他做个空架子……”覆水对上太子沉沉的目光,放下棋谱,起身往外走,“我多嘴了,这些不是我能过问的事。我还是出去吧。”
太子叫住:“覆水,你闲着也是闲着,过来帮我磨墨吧。”
覆水脚上一转,从善如流,为太子磨墨,一边探头看他批示的奏章,眼中带笑:“太子果然了得,这下张玄素无话可说了。”
太子得意:“你磨得这墨也有功劳,以后孤批示奏章,你都来帮孤磨墨吧。”
覆水垂了眼,嘴角一翘,应是。
傅柔来到凌霄阁外的花园里,看见吴王正舞剑,剑若游龙,沉吟啸水。吴王也瞧见了她,只是不说话,旋身背对着。
“承蒙皇后娘娘看得起,要下官教导晋王殿下。昨天晋王殿下问起‘疑行无成,疑事无功’的出处,下官不能答,所以来请教吴王殿下。”既然她有求于人,她先开口也无妨。
“平时躲着我,有难处就想起我来了。”他一剑回刺,秋花摇曳,“当我是什么?”
“是下官冒昧了。”她有些尴尬,“下官告退。”
“《商君书,更法》”剑风轻柔,拂动她前方的红叶,他已落在她身前,“疑行无成,疑事无功,出自《商君书,更法》。商鞅认为,做大事要果断,不能有疑虑。行动有疑虑就不会成功,做事有疑虑就没有效果。”
她福了福:“多谢吴王,下官告退。”
他了然一笑:“就这么走了?没有别的事?”
她欲言又止,心知被他看穿。
“程处默还在被罚着闭门思过吧?”他看她禁不住点头,心头懊恼,只有程处默才会让她放下自尊,“皇后代太子出面,要父皇惩罚程处默,那皇后自然不会帮程处默在父皇面前说好话,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在你心中,我就是一个可以不断利用的滥好人?”
她有些赫然:“下官也知道不该来,却忍不住想来试一试,其实自己想起来也觉得惭愧,就请殿下当下官今天没有来过这里吧。”
“程处默已经有别的女人了。”他的消息比她灵通得多,“燕回楼的怜燕儿,当年就是程处默的红颜知己,如今登堂入室,住进卢国公府了。所谓的闭门思过,却有美相伴,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冷清可怜。傅司言还是多为自己考虑吧。”
她陡然转身:“我不相信你。程处默虽然不是十全十美,而我们之间的确发生了很多事,但他不是一个三心二意的人。”
他嗤声:“对自己这么有信心?好!那我们打赌,你要是输了,就陪我好好地游玩一天?”
她默许了,因为心堤有个小小的缺口,一直希望可以弥补,程处默却不给她机会,那她只能制造机会了!
过了几日,魏王借着《括地志》的完成,趁着皇帝龙颜大悦,帮程处默免了闭门思过这一责罚。吴王就约傅柔,在程处默当值的这一天出宫,一起来到了卢国公府门前。时辰差不多的时候,程处默一身轻甲,气宇轩昂从门里走了出来。
吴王要笑不笑:“要不要我陪你上去啊?给你个肩膀依靠,万一你泣不成声,手脚发软……”
傅柔冷冷看他一眼。
吴王举起双手:“好,算我多话。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哭着跑回来。”
傅柔不再搭理他,正要走过去,但见卢国公府大门里跑出一个女子,容貌绝佳,气质妖娆。
“处默,你钱袋忘了。”女子动作轻柔,拉住了程处默的衣袖。
吴王哟了一声:“那就是怜燕儿。”
傅柔紧抿双唇。他们站的这个位置,能听到对方在说什么。
程处默接过怜燕儿递来的钱袋:“还是你心细。”
怜燕儿娇嗔:“我就只有心细这一个长处?”
程处默笑夸:“不但心细,还手巧,把我娘哄得服服帖帖的。”终于让他耳根清净,再不用担心一睁眼就要相各大千金的面。
吴王低眼瞧着傅柔泛白的脸色:“算了,我们回宫吧。”这叫什么赌,让他心尖儿疼。
傅柔却深吸一口气,镇定地走了过去。
程处默看到傅柔,笑容僵住。怜燕儿退后一步,手里仍揪着程处默得袖子。
“这位姑娘,和你是什么关系?”傅柔问程处默。有时,眼见也未必是真,她要听他亲口说。
程处默眼神闪烁一下,随即犟起下巴:“她和我是什么关系?”一把将怜燕儿搂到身旁,“你没资格过问!”
傅柔眸光起冷:“你再说一次。”
程处默心头瑟缩,口头强横:“再说一百次也是一样!你以为我程处默在你面前,永远只能当一个傻瓜是不是?不管被你耍了多少次,都依然会为你神魂颠倒?从头到尾都是你对不起我,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我们已经一刀两断,恩断义绝,没有任何关系!我身边有没有女人,我和别的女人是什么关系,轮不到你管!”
傅柔沉默半晌,无声苦笑:“好,我知道了。”
程处默看着傅柔离去的背影,放在怜燕儿肩上的手无力落下,愤怒的目光迅速冷却,露出痛楚的神情。
怜燕儿却反而紧紧依偎入怀:“处默,你刚才一番话真是掷地有声。”
“啊?”程处默茫然,“刚才?我刚才说什么了?”
怜燕儿柔笑:“你说那女人把你当傻瓜,说她一直在耍你。你说,你和她一刀两断,恩断义绝,没有任何关系。你刚才好有气势,好有大男人的威风。”
程处默忽道:“不对!”朝傅柔离开的方向冲了过去,一边大叫,“柔儿,刚才那些话不算数!”
他在耍什么花枪?这些日子刻意回避她,在边关跌打滚爬,也不过是把她的影子凿得更深。这会儿她主动来找他,不就是下台阶最好的机会吗?
然而,当程处默拐过街角,却紧急刹车,再次目睹傅柔把手伸给了吴王,共乘一骑离去。
“程处默,你到底还要被她欺骗多少次,耍弄多少次才甘心?”他拔出腰间小刀,狠狠插入大腿,鲜血急流,但眉头都不皱一下,“我程处默用自己的血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犯同样的错误。绝不再对傅柔心存盼望,不再妄想,不再痴迷,不再执着!就算有朝一日她跪在我程处默面前苦苦哀求,我也绝不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