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处默带人直闯齐王府,一进门就见前庭搭了一个高台,堆着高高的柴垛,齐王手持火把站在柴垛前,齐王仅剩的死士们把高台围得犹如铁箍。高台下,齐王的姬妾,内侍,佞臣,横尸倒地,皆是服毒,情愿或不情愿,都只有一个下场。
“齐王殿下,这是干什么?”程处默心里已经有数。
齐王双目绝望,神情疯狂:“本王性喜英豪,射虎擒狼,不在话下,就算要死,也必须死得轰轰烈烈。”
“为什么?”程处默沉静。
“谋反是不赦之罪,就算回到长安,本王也只有死路一条。反正都是死,还不如本王自己了结,痛快干净!”
“齐王殿下且慢,我还有话说。”姐夫叨叨念,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要活捉啊。
齐王也知道自己已经在他手里吃亏:“本王知道你狡诈过人,休想哄得本王下这高台!告诉你,不但这高台柴堆,就连本王身上,也浇了火油,死志绝不更改!”
“我什么时候说要更改你的死志了?你说得对,谋反是不赦之罪,就算我现在骗你,说你被抓到长安,还能活命,你也不会信。”程处默回头要了个火把,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齐州之前,阴妃娘娘托我给殿下捎封信,我一时心软答应了。”
程处默身后的副将范英才和卫兵叶秋朗,清楚地看见信封上写着“处默弟亲启”,互看一眼,面面相觑。
齐王哪能留意到这两人交换眼色:“母妃给我的信?”
程处默轻摇火把,把信烧去。
齐王大怒:“你居然敢烧毁母妃给我的信?”
“烧了就烧了,何必激动?反正你们母子很快就要黄泉相聚,到时候碰了头,在地府里有的是说话的工夫。”就看这人还有没有一点孝心。
齐王一怔,随即大喊:“不,我有罪,母妃无罪!”
“阴妃无罪?怎么可能?整个长安城都知道,阴妃参与了齐王的谋反。有阴妃的娘家做靠山,为齐王沟通联络,齐王才有那么大的胆子,杀权万纪,悍然起兵。”这段就是胡诌。
“不不!我起兵,和母妃,还有舅家毫无干系!”齐王手里火把乱颤。
“齐王殿下,别激动,火把拿稳一点,不小心把自己给烧了,就变成死无对证了。”
齐王喃喃:“死无对证?”
“如今除了你,还有谁能向皇上说明这次谋逆的全部经过呢?如果你向皇上清楚说明来龙去脉,皇上英明,自然能判断出阴妃究竟有没有参与。不过没用啊,你死志已决,绝无更改。”
齐王长叹痛哭,终于走下高台,情愿受绑。
这时,侯杰才从门外走入,对傅涛微微颔首,傅涛独自拐入园廊。
程处默假意不察,语气讥嘲:“侯将军来得真是时候啊,棘手的事都让我一人干完了,你来捡现成的。”
侯杰讥嘲回去:“要不是我的人马在西门浴血奋战,你能这么轻松杀进城?”看一眼灰心丧气的齐王,“以为齐王敢造反,定是有所觉悟,想不到还是贪生怕死。”
程处默知道,太子这次举荐魏王,其目的也几乎摆在明面上,见不得魏王在皇帝面前得宠,有意给对方扣一个弑杀兄弟的恶名。侯杰显然选了太子一边站,当然希望齐王死。
程处默也懒得说透,但看那些尸身,忽问:“侍卫长纥干承基呢?”
他打仗可不是蒙着眼乱来一通,敌方主力和干将早调查得清清楚楚。更何况,纥干承基原是太子的人。
程处默找人来问,得知纥干承基率三千精兵去了豆子冈,可是他一想就不可能,所有通往豆子冈的路都被截断了。
侯杰也奇怪了:“三千精兵,没去豆子冈,那去哪儿了?”
程处默忽然哎呀一声,大步往外走:“糟了,魏王!”
他和侯杰两路尽出,大本营这时空虚,纥干承基要袭击魏王!
长安郊外,红叶卷起绚烂秋色。比红叶更绚烂的,是各色华丽的帐篷,仿佛在山野开出百花。
原来帝后出来秋游,只因长孙皇后精神稍好,皇帝想带她散散心,还邀请了高官携家眷,以天然的溪流作分割,男女各游半片山。
魏王妃虽在邀请之列,却刻意远离了长孙皇后那边,实在不想看到太子妃那张洋洋得意的脸。太子妃生了儿子,太子又在经历了洪义德一案后,人前人后对她呵护备至,她总算是熬出头了。但魏王妃最不喜欢她的地方,在于她明里暗里给魏王府使绊子,自私到全然不顾亲兄弟亲妯娌的感情,目光短浅。
旁边的帐篷里,几名贵妃在说汉王妃,却不知侯盈盈和魏王妃一个帐,声量不小。说汉王妃整日不苟言笑,又不会奉承,脾气很古怪,和谁都不打交道,不过一个国公之女,嫁了王爷之后,就眼高于顶。
魏王妃听得清楚,却见侯盈盈面不改色,心中倒是道了声好。处在这个位置,就得宠辱不惊,不用太在意别人说什么。
不一会儿,侯盈盈起身。
魏王妃问:“汉王妃去哪儿?”
侯盈盈神色冷清:“坐着有些闷,我去附近走走。”
魏王妃点头:“也好,不过记得下一个是草坪杂戏,皇后娘娘也许会唤我们过去。”
侯盈盈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溪水清澈见底,侯盈盈蹲在水边,看逆流向上的小鱼奋力游着。她只想顺水漂走,漂出长安,漂出广州,漂入汪洋。
她不怨任何人,包括汉王在内。但若她能选择,当初不会听阿爷的话,选什么太子妃。至少,日子可以平静一些。
水里划过鹰影,侯盈盈一回头,发现严子方站在身后。
她立刻起身,冷声质问:“迎秋日欢庆,帘幕为界,男女分隔,你敢越界?”
严子方一勾嘴角:“我就是个喜欢越界的男人,还以为你知道。”
“我只知道,你是个懦弱的男人。”她说着话要走。
“听说汉王对你不好。”他问。
“是。”她脚步一顿,诚实作答。
“要我帮忙吗?”他再问。
“要呀。”她仍干脆。
“怎么帮?”他必尽力。
“放下一切,带我离开,就算颠沛流离,沦落街头,就算被汉王的人追杀到天涯海角,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她忽然一笑。
“……做不到。”明知他不会那么做,但她为什么笑?
“那就挥刀自宫,为了我从此不近女色,断子绝孙。这样,至少我心里得到一些安慰。”她笑得更深。
“……做不到。”她在耍他,他看明白了。
“男人啊……”
她继续走起,却被他从后面抱住,不顾她挣扎,抬起她的手。衣袖滑落,纤细的手腕上方青青紫紫,惨不忍睹。
严子方惊呆了,同时油然而生的,是愤怒!
侯盈盈趁势脱身,反手给了严子方一巴掌:“大胆!”
嘴角破了,严子方尝到血腥味,也不擦拭:“打得真狠。”
侯盈盈慢慢整理着衣袖,傲然睨视他,清高得不可侵犯:“严子方,告诉你一句真话吧,事到如今,你根本配不上我侯盈盈,我已是汉王之妻,与他生死同行。”决然转身,头也不回,走了。
严子方站在原地,第一次感觉心如刀绞,和被傅柔拒绝的心境,竟然完全不同,陌生,却令他不知所措。
“姐夫!”
在马上战战兢兢,看着亲卫们被杀得七零八落,直觉在劫难逃的魏王,听到这一声“姐夫”,终于领悟一个道理,打仗就需要程处默这样的能人,能人所不能,化胖子为大帅。
“处默!处默!你总算来了!”魏王激动地差点哭出来,结果一回头,发现程处默单枪匹马。呃?大军呢?精兵呢?还有程处默整天带进带出的那支小队,也不见踪影!
“其他人呢?”好吧,可能是他不懂打仗,研究不出这回的战略。
“就我一个。”程处默一剑削掉敌人的脑袋,还笑嘻嘻的,“姐夫你没事就好。”
“不是,为什么就你一个啊?”这小子挑战极限么?上回一百多人打赢了数千,这回一人当关,万夫莫开?那也别拿他的命来玩!
“我的马快啊。”抢了侯杰的千里马,果然好用。
“哎呀!你单人匹马,何苦闯进来陪姐夫一起死?姐夫很感动,可是你姐姐怎么办?她不能没了夫君,又没了弟弟啊!”至少要保证他回去,俗话说出嫁从夫嘛,弟弟靠后。
“姐夫别说丧气话!”程处默说话带笑,下手却不容情,豁出去的打法,比谁都快,比谁都猛,很快杀出一条血路,亲卫们哪里跟得上他的速度,杀着杀着,就被撇在后头。
“好啦,冲出来了!”程处默杀出重围,回头一看,嘿,魏王还在包围圈里。
于是,他重新杀回去:“姐夫,你麻利点儿啊。”
魏王苦笑:“你以为都像你,不顾性命往前冲!你看看,你的脸让刀划了一道,就因为你不闪!”
“别废话了,姐夫这次跟紧。”身上疼,就感觉不到心里疼了。
“哦哦!”魏王连连点头。
同样的路线,同样的敌人,程处默再一次开杀,但等他冲出重围,再找魏王,哭笑不得。
魏王还在圈里,原地打转,同时大叫:“处默!你快走!不要再回来送死!你……你你你别!”
程处默却第三次杀了回来。
魏王惊恐瞪着他肋下:“你……血……好多血……”
程处默低头一看,肋下被人拉了一道:“什么时候划的?怪不得有点使不上劲。”
魏王半张着嘴:“你要气死我了!”他算明白过来了,这小子自请边关,是来自杀的。
“姐夫别感动。”程处默满不在乎的样子,“姐夫如果不能全须全尾的回去,大姐要找我算账,我不想她唠叨。”
这时,纥干承基率一支精兵,汇聚过来。
魏王亲兵伤的伤,死的死,人数上本来就处于劣势,加上纥干承基誓要拿下魏王,当作换命的本钱,穷凶极恶的,程处默再能打,也不过血肉之躯,又有多处伤势,坐骑被刺亡之后,斜里忽来一枪,刺中他肩头,终于倒地。魏王也落了马。
“姐夫,对不起,没能把你全须全尾带回去。”程处默苦笑。
纥干承基正要过去拎魏王,忽然唐军的号角声声,大营外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点。他心知大势已去,一拽缰绳,逃了。
程处默四脚朝天,大口大口喘气,见到侯杰的脸时,很是不满:“你是娘们吗?扭着腰来的?”
“我的宝马呢?”侯杰一找,只见马尸,“哦,这笔账记下了。”
魏王坐起来,扑过来,趴在程处默身上:“处默!你没有事吧?伤得重不重?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你不能丢下姐夫!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姐姐饶不了我啊!”
程处默艰难开口:“姐夫,你这体重,压在活蹦乱跳的人身上,都会出人命。”
魏王讪笑:“哈哈,不好意思。”
侯杰翻白眼,这俩人真会耍宝。
这日,傅柔给晋王说荆轲刺秦的故事,长孙皇后就在一旁闭目养神。
晋王道:“荆轲是真英雄。”
傅柔问:“那太子丹呢?”
晋王想了想:“也是真英雄。他不屈服于秦国的强大,力图洗刷耻辱,虽败犹荣。我以后也要做这样的英雄。”
傅柔沉默片刻:“下官曾经看过汉代一本杂记,里面有一篇叫《燕丹子》,也说到了太子丹派人刺杀秦王的这件事。里面说,太子丹想到找刺客杀秦王这个主意后,就写信给他的老师曲武,问这个主意怎么样?”
晋王好奇:“哦,他老师怎么说?”
傅柔道:“快于意者亏于行,甘于心者伤于性。”
长孙皇后听到这儿,睁开了双眼。她也想听听了,傅柔会怎么解释这句话。
“放纵一时快意的人,对德行会有妨碍;沉溺于内心欲望的人,则会伤及本性。曲武不赞成太子丹的想法,他认为做大事的人不能寄望于刺杀这种侥幸的事,就算要报仇,也要依循正道,踏实地强大燕国,联合盟国,共同对抗秦国。太子丹不听,用荆轲刺秦,最终失败。荆轲死,太子丹死,而燕国,也被秦国所灭。”
“晋王殿下,肩上越是负着重大的责任,就越不能放纵心中一时的快意。报仇也好,雪耻也罢,如果走错方向,伤了为人的本性,那就追悔莫及了。”人,还是应该正直,走正确的路,也是她遵奉的,不愿被妥协的,原则。
晋王茅塞顿开:“傅司言,我懂了。遇到挫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侮辱和仇恨面前没有坚强的心志,误入歧途,伤了做人的本性。”
“对极了。”傅柔笑。
长孙皇后忽然开口:“晋王,今后不要再叫傅司言了。”
傅柔望向长孙皇后,目光不解。
长孙皇后一笑:“称她老师。”
傅柔屈膝行礼:“下官万不敢当。”
长孙皇后不容她推辞:“我说当得,那就当得。”
宫廷之中,初时心本善良,后来心生鬼胎,主动或被动,渐渐迷失了自己,但傅柔一直坚守着,以她的智慧和勇气,从不曾为权势动摇过分毫,实在难能可贵。
忽然,内侍在外高声传报:“禀娘娘,魏王殿下出师大捷,活捉齐王,不日将班师回朝。”
长孙皇后高兴起来:“好啊,好!”
晋王瞧见傅柔的眼睛灿若星辰,却不知,那也是溢于言表的喜悦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