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日,比往年还冷些,大寒时节,家家户户屋檐上挂着冰凌,天蒙蒙亮,大街小巷就一片扫雪声。
十方城内,效仿京师,专门辟出一块地来做各种冰戏,堆雪人、塑雪马、打滑挞……男女老少,都玩得不亦乐乎。
较之于城内的热闹,城郊就不太一样了,田舍覆雪,百无聊赖。村民们闲来无事,除了生娃,便是赌钱,一到下午,便喜欢聚在一起打麻雀牌。
四十好几的村民陈瑞,便是这麻雀牌的忠实爱好者。
此刻,在蔡寡妇家中开辟出的一小间麻雀室里,他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看着手里的四张牌:南风,南风,南风,北风。
胜利在望,就等着摸北风了……等,等,等,北风北风你快点来,快点来……
几圈之后,终于盼来了,对家薛大头打出来一张北风。
“哈哈,真是想什么来什么!”陈瑞一拍桌子,大笑着摊出去一张牌,“我和啦!送和呀哈哈哈!”
薛大头是村里的托底户,左眼周围一圈巨大的黑斑,加上鹰钩鼻,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阴恻恻的。他看了一眼陈瑞摊出来的牌,冷笑道:“你怎么和的?”
“单吊啊!”陈瑞看了眼摊出去的那张南风,笑了笑,“不好意思哈哈,翻错了一张。”他把剩下三张一摊,“看吧,没错的,单吊北风,和了。”
薛大头也把自己的牌一推,道:“我只认你最先摊出来那张牌,南风,这是诈和,你自己掏钱吧。”
“嘿,”陈瑞的眼神也冷了下来,“想不认账啊?”
“就不认你个兔崽子的账!”薛大头一拍桌子,“戳瞎了眼翻错牌,玩不起就别玩!”
“老东西,你的眼乌珠都快长到黑斑里去了,说谁玩不起呢?”陈瑞也不是个好脾气的,拍桌而起,“你是输得棺材本也干净了,才想耍无赖!”
薛大头生平最恨别人说他的黑斑,正要发作,坐在陈瑞下家的蔡寡妇忙起身说:“啊哟别吵了,和和气气的,大不了今天就不收你们座位费了。”
“蔡寡妇,我给你个面子。”陈瑞收起桌上的钱,留了十文钱在桌上,道:“该给的还是要给的,我又不缺那几个棺材本。”
“狗崽子你敢咒我!看你有没有命活到我这岁数!”眼见陈瑞已经走到门口,薛大头抄起桌上的大茶壶,对着陈瑞就砸了过去。
茶壶飞出,砸破了陈瑞的手,陈瑞摸了摸手背上的一道血痕,气急之下,拿起手边那炭架子上的水壶,便朝薛大头扔去。
壶中的水刚刚烧到滚烫,冲着薛大头兜头罩去,薛大头慌忙转过身去,却也已经来不及。
就听得蔡寡妇一声尖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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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浮生阁的大堂中,架着一个炉子,炉中的炭火烧得很旺。
炉子上放着一个铁锅,锅里煮着各种食物,鸡肉、毛肚、野菜、红薯、腊肉、三鲜、各色丸子……
方宴生等人围坐在炉子边上,听着铁锅中咕咚咕咚的响声,闻着四溢的香气,一双双眼睛都死死盯住了锅中食物。
一颗颗丸子从水中冒出,柳音音大喊一声:“熟了!可以吃了!”
众人的筷子一齐伸了进去。
柳音音:“阿梨,别抢我的肉!”
阿梨:“这块肉明明是我先看中的!”
江流:“啊!好吃!”
正吃得忘我之际,门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书生模样的人敲了敲门,征得允许后,探入一个头来,轻轻问了声:“请问,阿梨在吗?”
阿梨一看来人,喜得放下筷子,起身道:“这不是莲生吗?你从京城回来了?”
莲生点点头,面上有些尴尬,道:“多年不见,我也实在不好意思,此次来找你,是因为遇上了麻烦事。”
莲生,姓陈,与阿梨是少时邻居,几年前去了京城,给一户人家当伴读,自此便定居在京城,很少回来,偶尔与阿梨有书信往来。
“还没吃饭吧?”阿梨说着,热情地把陈莲生拉进屋,按在自己的座位上,“边吃边说。”
阿梨给众人做了介绍,又往锅子里下了很多事物,自己搬个小板凳,在陈莲生身边坐下。
陈莲生给他们讲述发生了什么事。
这次回乡,也实属突然。原本他陪着读书的那位少爷要入太学院,都已经说好了要带着他同去的,在里头混得好了,前途可期。偏偏在这个时候,老家来了亲戚,急急忙忙说他爹陈瑞打死了人,已经关入大牢了,对方家人要他偿命。
陈莲生吓得慌了神,但这种丢人的事情,他也不敢与东家说,怕对方知道了会将他辞退,只好以父亲病重为由告了假。
陈莲生眼也不合地赶了三天三夜的路,终于回到村里,却发现他爹好好地坐在家里,正就着花生米喝酒,还喝得东倒西歪。至于所谓的死者薛大头呢?只是不太严重的烫伤,大夫看下来说没有什么大碍,休养一阵就好,如今天天生龙活虎的,叫嚣着要陈瑞赔钱。
被骗回来的陈莲,反而成了损失最惨重的人,十有八九要失去进入太学院的机会。他按捺住火气,问那亲戚:“你为何要骗我?”
亲戚丝毫没有歉意,反而觉得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道:“我也没骗你,确实出事了呀,就是想让你赶紧回来,解决问题。你看,你这不就回来了吗?”
陈莲生知道无法与他说理,无奈到:“那你说,要如何解决?”
亲戚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亲戚甲一本正经道:“薛大头家的说了,得赔钱啊。你在京城赚到钱了吧?总有些积蓄?”
亲戚乙:“薛大头家要三十两银子。”
亲戚丙:“我说莲生啊,这年头,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得用钱解决。看在是你爹的份上,你可要好好处理这件事,不要让村里的人看笑话。”
陈莲生反问:“谁看谁笑话?”
亲戚丙:“你爹要是被抓起来了,我们整个家族可不都要被看笑话嘛!要知道,这村里其他人家是很坏的,我们是自己人,才帮着你出主意。”
陈莲生深呼吸,继续压着火气,问道:“薛大头看病花了多少钱?”
亲戚甲:“一贯钱。”
陈莲生匪夷所思,“一贯钱,却要我们赔偿三十两?”
亲戚丙:“是啊,他都放话了,不然就要让你爹去坐牢的!薛大头的女婿,和县衙的一个衙役的邻居是八拜之交,万一报官了那还得了。莲生,你可不能不管啊,你爹要是坐牢,说出去对你的前途也很有影响的……”
陈莲生看着喝得醉醺醺,几乎趴在桌上睡着了的陈瑞,气不打一处来,愤愤说道:“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打伤了人,坐牢便坐牢吧。”
亲戚们一听,如油锅里头泼进了水,顿时就炸开了。
亲戚甲:“小混账,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去了京城,就忘了祖宗!”
亲戚乙:“怎么说也是你爹,万一真出了什么事,让你祖母怎么办?”
亲戚丙:“对对,想想你祖母,难不成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陈莲生原本气极,但一想到年迈的祖母,咬了咬牙,道:“好,我去想办法。”
他尝试过筹钱,不行,根本不够,又尝试过与薛家人沟通,也不行,不拿着钱去,薛家连门都不让他靠近。思来想去,想到发小阿梨在方宴生手底下办事,或许能出出招,于是就到了浮生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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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赤裸裸的讹诈!”江流听完,半根面条还在筷子上来不及吃,就发表了一语中的的言论。
柳音音:“没错,讹诈!”
阿梨:“讹、诈!”
陈莲生一听,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道:“律法我不太懂,县衙也没有人可以问,特来向博学多才的方先生请教,我该如何去做。”
阿梨指了指方宴生,道:“坐在那啃猪蹄的,就是方先生。”
方宴生优雅地放下了猪蹄。
陈莲生一拜,道:“恳请方先生帮忙,莲生愿出状师费用。”
方宴生拿起一块帕子,慢慢擦去手上的油渍,道:“我们卖小报的,息讼止争并非擅长,当然也不能做你的状师,不过相关律法我略懂一二,你所问之事,倒是能给些建议。”
陈莲生一喜,“多谢先生。”
方宴生继续说道:“首先,不用听信你亲戚的危言耸听,我与钟县令有过几面之缘,他是个公正之人,不会因为手下衙役与薛大头有什么七拐八绕的交情,就故意为难你们家。再者,那薛大头看病只花了一贯钱,说明伤情并不严重,又是先动的手,你爹应当只需赔钱,无须坐牢。”
阿梨急着代问:“要赔多少钱?”
方宴生道:“除了一贯钱的医药费,也就再加些误工费,家人照料费,往来路费,怎么也不会超过五贯钱吧。”
柳音音狠狠咬了口丸子,道:“三十两,真是黑心肠,他怎么不去抢!”
“若都敢抢了,哪还会出来讹啊。”江流轻飘飘一句。
方宴生又问陈莲生:“你爹身上可有伤?”
陈莲生回答道:“薛大头也用茶壶砸了他,有些轻伤,不过已经快好了。”
“接下来就这么办:你与那薛大头约谈,若能五贯钱之内解决,就赔钱了事,且当场立下字据。若对方依然胡搅蛮缠,就让他去县衙告官,之后依照律法办事。你爹的伤,也要留作证据。”方宴生有条不紊地说着,“你与对方谈判,不要害怕,不可露怯,就一口咬定,这样的情况,你爹不会坐牢,也不怕坐牢,任他去衙门状告,走一趟衙门,他们得到的钱,只会更少。”
陈莲生有些为难,道:“若是自己的事情,我一定可以这么去谈。但我爹就怕闹上衙门,觉得一过衙门,他就会有坐牢的危险,所以很可能会被对方吓住,降到十两、十五两,也就答应了。”
柳音音道:“那就让家里的其他人一起劝劝他。”
陈莲生摇头,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阿梨也叹气,道:“你们不知道村里情况,我替他说一句:乡野小民,刁钻又愚昧,不添乱都很好了。”
“就是阿梨说的这样,若他们能劝,也就不会这样把我叫回来了。不过,眼下好歹有了法子,我回去也知道该如何应对薛家了。”陈莲生感激地对众人一一拜别,“待我回去处理了此事,再来与各位道谢。”
“饭都没吃几口呢。”阿梨邀陈莲生留下吃了晚饭再走,但陈莲生心里有事,急匆匆就回去了。
“不就是寻常的打架斗殴吗?真是太小的事情了,哪需要我们出马?”江流随口说了一句,“吃饭,吃饭。”
此时,任谁也想不到,就这么一件小破事,后面竟能闹到不可收拾。
“这几日,我要出一趟门。”方宴生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又接下去道,“冬日万物蛰伏,若没什么小报内容,就写写天气和庄稼,瑞雪丰年,来年收成应当不错。”
所有人都等着他接下去的嘱咐,但方宴生竟无话了。
浮生阁开业至今,方宴生还从未离开过,柳音音不禁问道:“去哪里?去多久?”
方宴生也不答。
大门外的锦观街,传来打梆子的声音:
“咚——咚!”
“咚——咚!”
“咚——咚!”
更夫已经开始了他的劳作,家家户户都听到他催眠般的嗓音:“戌时到,寒潮来临,关好门窗,小心火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