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吵嚷嚷中,便听“笃笃笃”几声,从内堂走出一个颤巍巍的老妇人,拄着拐杖,慢慢地挪了出来。
众人又安静下来。
“祖母!”莲生看到老人,赶紧上去搀扶,“您大早不是说头晕吗?怎么不在屋里好好休息?”
老妇人一一看过众人,道:“我是耳背,可还没有耳聋!你们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陈瑞道:“没什么大事,娘,我和薛大头就是争执了几句口角。”
“争执了几句口角?你可别再骗我了!”老妇人用拐杖戳了戳地面,“怎么,怕我知道了承受不了,会晕倒?还是会吓死?啊?你老娘我这辈子,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过,别说你坐牢去了,就是你杀人放火了要被砍头,我也承受得住!”
鸦雀无声。
“刚才在屋里,我也听了个大概。”老妇人握着陈莲生的手,“你们说的赔钱还是坐牢的事,我也不懂,但好歹,最后掏钱的人,得做这个主!你们谁为这桩事情掏钱?阿瑞,你有这钱吗?你现在拿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这事就按你说的解决。”
陈瑞低着头,不做声。别说十两了,一两银子,他都得东拼西凑的。
陈莲生赶紧出来解围,道:“祖母,不管什么结果,总是家里的事情,当然由我来出这个钱。”
老妇人道:“那么这个事情,便由莲生做主。谁反对的,现在就站出来,跟我说!”
言下之意,谁担事,谁掏钱。
当然再无人反对。
于是便这么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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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陈莲生带着江流和柳音音前往薛家,一纸状书,直接就递到了薛大头面前。
江流还怕薛大头看不明白,解释道:“薛大头,陈瑞状告你,斗殴在先,讹诈在后,有什么话,公堂上说吧。”
薛大头瞪着那状书,老半天也没敢伸手去接,瑟瑟缩缩坐在角落里。
薛大头的女婿拿过状书,匆匆看完后,一把抓住了陈莲生的衣襟,怒道:“你爹先打伤了人,你倒想反过来告我?”
“是非决断,交由公堂。你若再不松手,我把这一条也算上。” 江流在旁道,“与其这样,不如两家坐下来,心平气和谈一谈,该赔偿的医药费,陈家分文不少,都给。”
薛大头讷讷道:“只有医药费吗?”
江流无可无不可地道:“也可以加点其他的损失费用,只要是五贯钱以内的事情,我都能代陈家做这个主。”
“五贯钱?”薛家女婿气冲脑颅,愤然而起,“我岳父都被打成这样了,你们陈家只给这么点钱!欺人太甚!天理何在!”
柳音音道:“我看你岳父伤得也不严重啊,精神挺好的。”
薛大头闻言,当即耍无赖地往地上一趟,直挺挺如死过去一般。
陈莲生再要说点什么,被江流拦住,道:“既然无法商量,那就衙门见吧。”
“衙门就衙门,以为我们怕你吗!”薛家女婿冲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骂骂咧咧,“陈家的小杂碎你听好了,不给我们好日子过,你们也别想着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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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小雪。
夜色笼罩,薄雾轻寒。
方宴生回到浮生阁,脱下裘衣,将一枚凤凰玉佩放入锦盒中。之后,前往前厅,正见江流和柳音音围着炉子在烤火。
柳音音看到方宴生,迫不及待道:“先生快坐下,我给你说说这两日的一桩事情。”
方宴生拢了拢衣服,在矮凳上坐下,双手往炭盆边一伸,暖了暖后,道:“说来听听。”
柳音音讲述了陈家和薛家的事情,江流当中又插了几回嘴,原原本本地讲完整了。江流连小报内容都拟得差不多了,就等明日衙门对峙,盖棺定论。
方宴生听完,却微微皱起了眉,目光停驻在火盆上,问道:“你们去薛大头家中,觉得他家境如何?”
江流:“很穷。”
柳音音:“比当初流落街头的我富裕那么一点点。”
“那……今晚怕是会有事发生。”方宴生起身,道,“音音,去衙门找人。江流,随我去陈家。”
江流:“现在?”
柳音音:“现在?”
方宴生:“就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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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音音后来无数次回想起这个夜晚,都倍觉惊心,若非今晚方宴生回来,她和江流,险些就铸成大错。
她带着六个衙役前来,一路上,衙役都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柳音音也说不清楚,只是凭着对方宴生的信任,便不问缘由地那么去做了。她几乎是连哄带骗,才把这几个衙役带到了这里。
远远望去,就看到陈家火光冲天。
柳音音和衙役们狂奔过去。
陈家门口,江流和一众村民着急忙慌地抬水、灭火,现场一片混乱,喊声四起。
人群中,方宴生半蹲着,一手托着陈老夫人的头,正轻言安抚:“别太担心,莲生能把人救出来的。”
陈老夫人虚弱又悲戚,喃喃道:“他不该先救我出来,我死在里面也没关系,他们父子俩没事就好……”
原来,起火后,陈莲生先把祖母背了出来,后又冲入火场,去救陈瑞。
衙役们很快加入了扑火队伍,一人带领几个村民,让现场变得有秩序起来。
柳音音心中震颤,已然猜到这是薛家纵火。她从方宴生那里接过了陈老夫人的手,扶着她,一边紧紧盯着陈家的大门。
陈莲生……可千万不要有事啊。他最初来浮生阁,是想请方宴生帮忙的,结果因为她和江流的行动,导致薛家狗急跳墙,若陈家真有人员伤亡,她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终于,两个身影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正是陈莲生和陈瑞。
村民们一片惊喜的呼声,围上去帮忙。
人群中传出父子二人的状况,“没事没事,就是熏黑了点,哈哈……先别想着房子了,反正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捡回三条命就不容易了。”
柳音音松了口气,一抹脸上,是冰凉的眼泪。她抱着陈老夫人,无声地擦了擦眼泪。
庆幸,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没人注意到,方宴生沉默地注视着大火,额头有汗水沁出,而他背在身后的手,轻轻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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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宴生三个人俱是满面灰垢地回到浮生阁,江流和柳音音耷拉着脑袋,一声不敢吭。
方宴生拍拍他们,道:“不怪你们,你们心中良善,不会想到,有些人被逼到极处,会做出这样同归于尽的事情。”
“对不起,应该早点想到的,我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柳音音喃喃一句,神色黯然,“当初要饭的时候,总有个乞丐被其他乞丐欺负,不让她在那个地方要饭,后来那乞丐找了个机会,差点把那些欺负她的人都杀了。”
“所以说,兔子急了会咬人啊。”江流唏嘘不已,瘫软在椅子上,拍拍胸口道,“好在没出人命。”
柳音音问道:“薛家的人,抓到了吧?”
方宴生道:“已全部带回县衙,都不用怎么审,全招了。”
“这是杀人啊,真该关他们到天荒地老!哎不行不行,我浑身快散架了,先让我眯一会儿。”江流蜷缩到躺椅上,累得闭上了眼睛,这一眯,就彻底睡了过去。
柳音音还是一脸内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入定一般。
方宴生问她:“睡不着?”
柳音音轻点了点头,“睡不着。”
“那就干活吧。”方宴生转身出去,“过来帮我研墨。”
两人来到书房,柳音音点上一根香,站在书桌前,往砚台中倒几滴清水,拿起墨块,磨啊磨。
方宴生摊开纸张,问她:“还在为方才的事情自责?”
柳音音道:“自责,也后怕。”
“既然没事,把心放宽一些。”方宴生拿起笔,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陈瑞因一时气愤烫伤了薛大头,薛家又因为得不到想要的赔偿而烧了陈家,错误的决定,常常后患无穷。这就更要求我们谨言慎行,做事之前再三思量,周全考虑,但并不代表,就要因此束手束脚,害怕或者退缩。”
柳音音重重点头。
方宴生用笔蘸了蘸墨汁,最后说道:“音音,我们以后还会遇到很多棘手的事情,不要因为这场火灾而变得胆小怕事,相反的,谨慎考虑后,如果觉得可行,就放心大胆地去做。有我在,浮生阁的招牌,塌不下来。”
柳音音看着方宴生的字迹在白纸上延展开,心中紧绷的弦终于逐渐松开。她想,当初走入浮生阁,应该是这辈子做的对正确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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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快报》头条——“讹人者,恒被讹也。”
“十方城郊外有陈、薛两家,一言不合,引发两人斗殴。
挑事者,反借故勒索,勒索不成,公然行凶。
被勒索者,听信好事者之言,不辨是非。
好事者,亦不知所好何事,唯恐天下不乱。
恶如雪球,以热汤浇灌之,可逐渐融化;以人手推滚之,可愈滚愈大。
浮生阁主言:汝欲成陈生乎?汝欲成薛生乎?撰此言语,醒世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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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陈家赔偿了薛家一贯钱的医药费。
一个月后,在县衙资助下,村民们帮陈家重新盖起了房子。
薛大头和他那好吃懒做的女婿,都被勒令去打工还债,搬货物,倒粪桶,洒扫街道。在偿还陈家后,他们还将面临流放,至于流放至何处,还要看他们偿还的态度。
陈莲生谢过浮生阁众人后,便回了京师,不久,写信回来说,他供职的那户人家,念在他长期尽心尽力做伴读,还是决定将他一起带去太学院,多见见世面,日后可委以重任。
这几日,方宴生的行为有一些反常,月夜之时,时常站在楼上,什么也不说、不做,只是漫长地注视着远方。
江流终于忍不住问他:“先生,你每天都在看什么?这天,怎么看不都一样吗?”
方宴生道:“不太一样,每天都不太一样。”
江流纳闷不已。
方宴生问他:“江流,你说,人做一件事情,总是有原因的吧?”
“是的吧,不然呢?”江流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有没原因的,比如说柳音音,你说她养着那只羊做什么?等养肥了,宰来吃吗?”
方宴生一笑,轻声道:“有的事情,我却一直没有想明白。”
“还有你想不明白的事情?”江流一脸疑惑,“说出来,我们帮你一起想?”
方宴生看着江流,那一瞬间的眼神有点复杂,良久,他淡淡一笑,“还没到时候。”
江流更疑惑了,问:“这还要等什么天时地利吗?”
方宴生再无回答。
这场对话,结束得十分匆忙。
江流觉得无趣,自己下楼了。
楼上,依然只留方宴生一人,站在浓浓夜色中,想着一些似乎无法为外人道的事情。
“咚!——咚!咚!”
梆子声又起。
“丑时,天寒地冻,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方宴生忽然一阵战栗,扶住了栏杆,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片冲天火光,火光中,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鉴儿,鉴儿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