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浮生阁中,方宴生和柳音音正在吃早点。
柳音音咬着菜包子,问道:“先生,你骗张潇潇说那血书上没有他,他能信吗?”
方宴生道:“我也不知。”
“你们看我发现了什么!”江流急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布满了折痕的纸。“方才,我在庭院中看到了一个纸团子,打开就是这封书信。”
方宴生拿过纸一看,道:“是张潇潇写的。”
柳音音赶紧也拿过去看。
“这上头说,永信书院的学生逼死人了!”江流蹙着眉,“如果人真是被逼死的,怎么不去告官?所有名字也都是匿名,我们难道还要一个个去查?”
“我知道这是些什么人。”柳音音看完后放下纸张,将之前在魏高昇家的听闻,尽数告知了江流,“除了周文宇,其他人的名字我都记不得了,但我见过他们,师叔那里,也有死者魏冀留下的血书。”
江流纳闷道:“为何这个张潇潇宁愿把消息传给浮生阁,也不去衙门状告?”
方宴生说道:“永信书院是十方城的百年书院了,仕人富贾,都会将自己的孩子送到这个书院中念书,所以这个书院中的大部分学子,非富即贵。”
“难怪了。我也曾在这个书院待过的。”江流又立即补充道,“但我可没有做过这种欺负同窗的事情。”
方宴生道:“此事先不急着下笔,还需调查清楚再说,江流,书院的院长你应当认识吧?”
江流道:“自然认识,是庄鸿之老先生。”
方宴生道:“我们就先去拜访一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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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信书院门口,有一块石碑,上书: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大计莫如树木;终身大计莫如树人。
方宴生在石碑前驻足了良久,才与江流一起往里走去。
庄鸿之已年近七十,大半辈子都在永信书院教书,近些年眼睛花了,记性也不好了,授课的任务便交给了几个后辈。而他依然常住书院,在后院辟了个安静的小屋,颐养天年。
方宴生和江流来到小屋的时候,庄鸿之正在擦拭书架。书架上放满书籍,他每一处都擦得仔仔细细,细小的扬尘在阳光下飞舞。
江流喊到:“庄先生,弟子江流前来拜访。”
庄鸿之手下顿了顿,转头看向江流,又看看方宴生,最后还是把目光放在江流身上,笑道:“你这小猴子,终于想到来看看为师了。”
江流嘿嘿一笑,道:“怎能说终于呢,我年初才来看过您。这位是浮生阁的阁主方宴生,先生您坐下歇着,和方先生聊聊天,这个书架就交给我就行。”
江流上前,拿过了庄鸿之手里的布。
庄鸿之再次看向方宴生。
方宴生长长一揖,道:“晚辈宴生,给先生问好。”
庄鸿之道:“年轻人,我知道你,来,过来坐吧。”
方宴生扶着庄鸿之坐下,动作十分小心。
江流在心中偷笑,方宴生平日无论见谁,都是一副客气又疏远的模样,但对庄鸿之,还真是充满了敬意。
方宴生坐下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窗外的一排杨树,高大挺拔,绿叶青翠。
“这些杨树都是先生所植?”
庄鸿之道:“是啊,十年前种下的时候,幼苗还不及人高,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方宴生问道:“若是树苗年幼之时长歪了、虫蛀了,该当如何呢?”
“若是长歪了,就用木板把它绑直了,若是虫蛀了,就把虫蛀的部分剔除。我日日都看着它们的,所以即便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及时挽救。”庄鸿之说起自己的树,显得有些自豪。
“管子言:‘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大计莫如树木;终身大计莫如树人。’晚辈在书院门口的时候,看到了这句话。”方宴生叹息道,“种树,的确比育人容易啊。”
庄鸿之有些诧异,问道:“此话,似有深意?”
方宴生话入正题,道:“先生可知,前几日,贵院有个学子上吊自杀了。”
江流手下擦得认真,但耳朵也一直在旁听着,听到这里,手下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
庄鸿之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那孩子叫魏冀。真是可惜啊,我虽然没有亲自教过,但也听子阑说过,是个好苗子。”
程子阑,是永信书院年轻一辈的教书先生。
方宴生道:“先生可知魏冀为何自杀?”
“子阑说,是课业太重的缘故。再者,你应该也知道,永信书院中贵族子弟多,寻常人家的孩子,压力自然更大。”庄鸿之一脸心痛惋惜,“这孩子也是太傻,其实有什么困难,大可以跟我说的啊。”
方宴生道:“先生可有怀疑过,或许,魏冀之死,并不如子阑所说。如若有这么一群树,虽然都种植在一起,但其中一棵不幸被房屋遮挡,晒不到阳光,以至于根基薄弱。而其他的树木汲取了足够的阳光和雨露,根基越发壮大,逐渐盘踞了那颗弱小树木的树根,这棵小树,会如何?”
庄鸿之虽然年纪大了,但也并未到糊涂的程度,听方宴生这么一说,脸色沉了下来。
他沉默了片刻,对江流道:“小猴子,去把子阑叫来。”
方宴生道:“庄先生,我也只是猜测,先莫错怪了人。”
庄鸿之问道:“你不会无故猜测至此的,烦请告知老朽,究竟为何?”
方宴生道:“请先生给晚辈一些时间,待查明真相,定会告知。而此次前来,就是想问先生一句,若晚辈猜测属实,书院该当如何?”
庄鸿之道:“‘德器深厚,所就必大,德器浅薄,虽成亦小。’若书院中出了失德之人、失德之象,还望告知,老朽虽时日无多,却也绝不姑息。”
方宴生站起身,再拜,道:“先生此言,宴生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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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宴生和江流去书院拜访庄鸿之的这段时间,柳音音去查明了魏冀遗书上的那些人。
周文宇,时年十六,富商周霖独子,自小溺爱,无法无天。
张潇潇,时年十五,小商之家,父母长年在外,性格懦弱。
王治,时年十六,县尉王远之子。
钟惠然,时年十四,县令钟亮之侄。
刘旭,时年十五,县衙牢头义子。
冯钊,时年十六,父母务农。
“张潇潇在书院中,也经常被其他人欺辱。”柳音音拿着名单问江流:“这上面,可有你认识的人?”
“周文宇、王治和钟惠然,小时候结交过,但这几年没什么交集了。”江流想了想,又补充道,“以周文宇的性格,这种事情,的确是他能做得出来的。”
方宴生道:“依你们看,要先去一趟县衙吗?”
江流道:“此事牵扯的关系太多,如果贸贸然昭告全城,我怕日后,浮生阁在十方城的日子不好过啊。”
柳音音道:“此事由我师叔的家事而起,你们都不方便出面,要不,我先去趟县衙,探一探县令的意思?”
方宴生道:“好。”
柳音音是个急性子,当下就找魏高昇去了。
她一走,江流便对方宴生道:“方先生,无论县令是什么态度,这事儿都不好办啊。如果他铁了心要压下此事,难道我们真的要与他作对?如果他真要治罪,周文宇他们都还未及冠,要如何治罪?”
方宴生道:“人命关天,的确不像莲雾的事情那么好处理。可再怎么不好处理,毕竟,人命关天啊。”
江流道:“这颠来倒去的,可要把我说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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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高昇夫妇全身缟素,和柳音音一起,跪倒在县衙门口。
钟县令虽无大智,却也素有仁德,忙命人将三人带进了县衙。一见柳音音,不禁脱口而出道:“怎么又是你?”
柳音音道:“大人,今日是为了我师叔一家人来的。”
钟县令看着魏高昇,道:“你昨天刚把你儿子的尸体从县衙带走,仵作也说得很清楚了,他身上的那些伤,都是皮外伤,确实是自杀而死的。”
魏高昇道:“我儿在永信书院中,因不堪同窗折磨,才会自杀,请大人为民做主。”
钟县令一听“永信书院”,心中便有些疑虑了,待柳音音呈上魏冀的遗书,上面果然有自己那个不成器的侄子,连王治和刘旭也在其中,当下更觉头大。
钟县令把遗书放在一边,咳嗽两声,道:“这份遗书,也不能完全证明你说的话啊。年轻人之间,有些口角争斗,是难免的,真要那么容易因此而死,岂不是满大街都是死人了。”
魏夫人听了,忍不住又哭泣起来:“我苦命的儿啊,县令大人都不愿意给你做主啊……”
“魏夫人,不是我不想办啊。”钟县令站起身劝慰道,“你们的丧子之痛,我也能理解,但若真凭这封遗书就给人治罪,我也定要被人责骂昏庸了。”
柳音音道:“若有证人呢?”
钟县令想了想,道:“若证人所说之证词,确实能证明魏冀之死与这些人有关,本官定当秉公明察。”
柳音音道:“好,烦请县令大人,将永信书院的张潇潇带来问话。”
钟县令问道:“他就是你说的证人?”
柳音音到:“没错,他曾匿名给浮生阁写过一封书信,详细说明了书院中的情况。”
钟县令正要安排,门口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衙役,道:“大人,有人来报,在自家水井中发现一具尸体,疑似自杀。”
“又是自杀?”钟县令大惊,“你带弟兄们把尸体运回来,先贴告示让亲属来认尸,找到亲属后,再决定要不要让仵作验尸。”
衙役:“是。”
柳音音和魏高昇对视了一眼,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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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井中发现的尸体,正是张潇潇。
因为张潇潇的亲人都不在本城,钟县令只好先命仵作验尸,证明了他的确是自杀而亡。
柳音音得到消息,在浮生阁气得拍桌子,道:“这个张潇潇,要自杀,也等给我们做完证人之后再自杀啊!把事情告诉我们的是他,现在事情都没完呢,他倒是一死了之了!”
方宴生道:“从张潇潇的那封信来看,魏冀也可说是因他而死。他一定是觉得备受折磨,实在承受不下去了,才会以这种方式解脱的。”
“那现在可如何是好?我们是报呢、还是不报?”江流十分矛盾,一边是书院的声誉,一边是难得的小报话题,难以取舍。
方宴生道:“先别急躁,事情很快就会出现转机的。”
柳音音和江流都知道方宴生是不会乱说话的,但真要让他们一点都不急躁,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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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宴生说的这个转机,很快就出现了。
永信书院中,庄鸿之拿着戒尺站在孔子的画像下,看着垂首跪地的子阑。
庄鸿之气得胡子颤巍巍的,用戒尺敲着桌子,怒道:“子阑,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自以为了解你的秉性为人,还想着等百年之后把书院交给你,可是你……书院出了这等事,我竟然在死了两个孩子之后,才知道!”
子阑的头贴着地面,道:“先生息怒,子阑之过,您要打要骂皆可,切勿气伤了身体。”
庄鸿之的戒尺狠狠的打在子阑身上,子阑强忍着,一声不吭。
到最后,子阑满身血痕倒在了地上。
庄鸿之扶着桌子,道:“此事,必须给全城一个交代。”
子阑忍着痛,气息微弱道:“子阑教徒不严,该认的都认,可是先生,那些犯错的孩子,怎么办?”
庄鸿之长叹:“教不严,师之惰啊!”
庄鸿之带着子阑来到浮生阁。
方宴生一看子阑的模样,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命阿梨拿了个软垫子放在躺椅上,让子阑坐下。
子阑道:“不敢坐。”
庄鸿之道:“宴生,我已查明,你之前所言属实。子阑明知这一切,却因收了他们的重礼,不敢得罪,故而装作不知。子阑育人不善,我已经教训了他,可老朽也育人不善啊,该如何惩罚自己?”
方宴生道:“先生言重了,所教之人,个个贤德,便是至圣先贤,也达不到的。”
“学生犯下大错,岂能让您老人家代为受过?”子阑痛哭流涕,对方宴生做了一揖,“方先生,恳请您将子阑所作所为公之于众,子阑不配为人师表。”
方宴生道:“即有改过之心,便可从头再来。只是不知那些少年,可有改过之心?”
子阑愣了会儿,道:“在下实在无能为力。”
庄鸿之道:“这也是老朽为难的地方,但是,能拿他们怎么办?都还是孩子,难道要杀人偿命?更何况,他们也没有真的杀人啊。”
方宴生道:“这些少年背后涉及的人太多,但是若因此姑息,也绝非善举。我有一计:写两份《江湖快报》,一份带人名,一份不带人名,若县衙同意将这些做错事的少年禁足在学堂、拨款派人看守,则我们只放出不带人名的那一份。再者,涉世之人的父母要拿出钱财抚恤魏、张两家。”
庄鸿之道:“若县衙不愿意,就放出带人名的那一份?”
方宴生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县衙如若不管,便只能让全城百姓一同监管了。”
子阑问道:“他们要在学堂里被禁足多久?”
方宴生道:“依个人所作所为的轻重而论,重则十年,少则三年。”
庄鸿之点头,道:“只要魏家和张家同意,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方宴生道:“这两家,我已经派人去沟通了。”
当天晚上,柳音音和江流回到浮生阁,都表示已经分别说服了魏家和张家,让方宴生依计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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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快报》头条——“树木不易,况树人乎!”
“城中某学堂出现率众欺辱同窗之事,孤立之、辱骂之、殴打之、断其志、诛其心。
受辱之人不堪忍受,自尽于室。
或曰,教不严,师之惰。
浮生阁主言:教不严,师之惰,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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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快报》头条——“树木不易,况树人乎!”
“城中永信学堂出现率众欺辱同窗之事,孤立之、辱骂之、殴打之、断其志、诛其心。
受辱之人不堪忍受,自尽于室。
欺人之人以周文宇为首,率王治、钟惠然、刘旭、冯钊,以金遗死者之亲,欲掩其行径。
或曰,教不严,师之惰。
浮生阁主言:教不严,师之惰,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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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县令放下两份《江湖快报》,按压住自己的怒气,看向方宴生,问道:“方先生,最近缺钱否?”
方宴生道:“一直缺。”
钟县令露出喜色,料定方宴生是来勒索的。
却不料方宴生又说道:“但今日前来,非借钱也。”
钟县令的笑容收了回去。
方宴生道:“虽非亲自举刀,却也是祸之根源啊,县令大人以为然否?”
钟县令道:“方先生是想让我治他们的罪?”
方宴生道:“当治。若不治这些少年,等他们长大后,大人更难治此县。”
钟县令沉默了。
方宴生道:“我既然拿着这两份东西来找大人,便是已经想好了解决之法。”
钟县令道:“愿闻其详。”
方宴生道:“将他们禁足在学堂,并派人看守,率众者禁十年,从属者禁三年。若有改进,可减。其中所有花费,皆由县衙支出。”
钟县令听到最后一句,不高兴了,道:“我这里是县衙,不是票号。”
方宴生笑道:“大人一定有办法的,相信那些少年的双亲,为了保全孩子名声,这点小事,还是能配合的。”
钟县令想了想,没有当场答应下来,只道:“我与他们的家人商议一下,晚两天给你答复。”
“宴生静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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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浮生阁,方宴生把县令的话告知柳音音和江流。
柳音音有些疑虑,问方宴生道:“万一钟县令不答应呢?”
方宴生道:“钟县令是个怕麻烦的人,这些人尚未及冠,已经给他惹出了这些麻烦。现在这个法子,既能保全大家的颜面,又可以对这些少年严加管教,何乐不为?难道真要等着他们做出更难以收场的事情,钟县令再来想破脑袋处理?”
江流点点头道:“嗯,要是我我也答应。”
果不其然,两天后,钟县令的答复来了,便按照方宴生的法子,再令派两位有德望的先生,入学堂任教。
江流喜滋滋地命江小七抄小报去,自己拎着瓜果,去看望庄鸿之。老爷子被此事气得不轻,他要去哄哄。
走至书院门口,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