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阴县的县衙后宅内。
谢朝恩正跟着一人,漫步在小院子当中。
那处小院子靠北侧有着个大池子,靠着池子修了个水榭。
“两袖清风归渭水——”
谢朝恩此刻所读的,正是悬挂在那水榭两侧柱子的楹联。
那水榭距离谢朝恩并不远,外加这楹联上的每个字都写得极大,自然是能看得清,“一园明月照…秦山。”
“啧啧——”
谢朝恩的脸上露出些许纠结,虽说他是个武举出身,但他也是读过私塾,认字写字还是可以的,并且还隐隐能感觉出这诗句的内容。
“这应景嘛…倒是挺应景的啊,不知是何…”
“这是我写的,贤侄。”
边上一人,身着蓝袍,袍子上打了个补子,这表明了他的身份,正是当地的知县——杨翼武。
“杨叔,这是你写的啊。”
谢朝恩的脸上适时的露出些许惊讶,而后用眼稍稍上下打量了下杨翼武。
“杨叔,你正值当打之年。”
谢朝恩稍一停顿,似在斟酌后面的话要不要出口,但是最后还是说出口了,“现在当得好大官,怎么这诗歌做得如此淡薄啊。”
“哈哈哈——”
杨翼武先是一愣,而后便是放声大笑起来,“你怎么敢开牙的啊。不过,常方兄,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真是…”
一时之间,杨翼武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谢朝恩这样的性格却很是讨他喜欢。
而也正是因为谢朝恩的这种性格,才让杨翼武选择让这位十几年未曾谋面的子侄辈在后院见面。
“杨叔现在不是担着华阴知县。”
谢朝恩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之前我来的时候,本来没有帖子,那门子,还有几个斗级都不让我进来。”
“可是一听说是来找你的,而且我还是你的子侄辈之后,那些人的态度就不同了,一改之前的坏脸色。”
“杨叔,这可是一县之尊啊。”
“再则说,我听父亲提及过,杨叔您就是华阴人,如今又是担着县尊,这还不算是衣锦还乡了吗?一地的父母官。”
“呵呵,衣锦还乡?”
杨翼武脸上没有半分喜悦,反而有着几分苦涩感,“贤侄啊,你不知道。”
“你我十来年不知道,上次见到你,还是抱着你在膝盖的时候。”
杨翼武好似找到了宣泄口一般,直接将自己原本心中的怨气给说了出来,“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了。”
“嘉庆元年,天理教,也就是如今的风头正盛的八卦教,搞出了个大动静。”
谢朝恩点了点头,这事他自然知道,那场爆发在嘉庆元年的民变,规模之大,涉及范围之广,难以想象,听说那满狗为了镇压这次民变,所花费的银子,那是海了去的。
“我带着乡人,跟着当时的提督,杨遇春一并,打了整整一年多,四川,陕西,甘肃,乃至宁夏,我都去了,这身上更是留下十来处伤疤。”
杨翼武的语气带着不甘和愤懑,“当时战争结束了,民变被平定了,说好给个知州,或是同知的,结果只是知县,还被发配到清水,之后更是调到张掖,越调越远。”
“也就是…”
谢朝恩露出了震惊之色,这脸色的变化,都难以遮掩掉。
他这算是听明白了,那杨翼武一直都在知县一职上,没有动弹过,从嘉庆二年到现在,可不就是十六年。
不过,让他震惊的,不是因为杨翼武的仕途坎坷,而是因为徐明的话。
自己之所以会赶到这里来,来找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伯伯,就是因为听了徐明的话。
当自己无意之间提到了自己的父亲好像有个好友,如今正是华阴的知县时,徐书记当时很是激动。
而后便朝着自己讲述了这杨翼武的一些情况,也说明了他是可以被拉拢的。
原本,谢朝恩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但是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之后,谢朝恩还是选择去一趟。
但是如今,杨翼武这人的人生经历,居然跟徐书记所讲的没有半分诧异。
而这才是谢朝恩惊讶的根本原因。
杨翼武自然也是看到了谢朝恩的惊讶之色,他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听到了自己十六年没有升迁经历的震惊。
“贤侄啊,你可知道,当初跟我一并从兵的,有个人,叫罗思举。”
杨翼武的语气低沉,“那时,他还是小兵,只是个大头兵,而我则是带着百来名乡勇参与到军队当中。”
“可是你现在知道,那罗思举当了什么官不?”
面对杨翼武的询问,谢朝恩自然是要配合的,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莫非是高上不少?”
“呵呵,对,高上不少!”
杨翼武的怨气变重,但是声音却变低了不少,“那罗思举,现在都当凉州镇总兵了!我呢,还是原地踏步。”
“实在不应该啊!”
谢朝恩自然是知道这时候要干什么,自然是火上浇油一番了,“杨叔,您可是杨震的后裔子孙啊。”
“你怎么知道??”
杨翼武的语气一顿,看向谢朝恩的眼中闪过些许狐疑,不过很快,这狐疑便消失了,而后又是了然地点了点头,“必然是你父亲跟你说的。”
“是啊,我的先祖正是杨震。可是如今,我都不敢承认这一点!”
杨翼武和谢朝恩此刻边说边走,已经来到了水榭上,就挑了个美人靠坐了下去。
他望向泛着绿意的水面,一时出了神,“想我少时,家中贫苦,母亲一人养我,使得我能够潜心学习法家。”
“法家——”
谢朝恩心中一动,这杨翼武还真是不一般啊,在当下都以儒学为经典的风气之下,居然学法家。
“便想着能够济世匡时,可是现在呢。”
杨翼武伸出手,在空中虚握成拳,“没有,没有半分希望,只能在这知县当中蹉跎半生!十六年啊,人生能够有几个十六年!”
“杨叔,这体己的话,可以说吗?”
谢朝恩见到杨翼武这样,自然是明白火候已经成了,有些话可以讲一件了。
“但说无妨。”
杨翼武直接一个挥手,“你父亲同我当年在京城一并赶考,又同样没有中举,哈哈哈,这份情谊,自然深厚。”
这话说完之后,见到谢朝恩还是犹豫,没有开口,心中一动,又补上一句,“贤侄无需担心,此处在县衙的二堂之内,又是在水池边,自然是放心讲话,无需担心。”
“好!杨叔,那我就讲了。”
“嗯,但讲无妨。”
“我家书记,曾说过一句话,来评价这当下局面。”
“你家书记??当下局面??”
“对,当今天下局面?”
杨翼武一听到这话,顿时眉头一挑,顿时对这个书记的称呼不感兴趣了,他很是好奇这所谓的徐书记到底有何底气敢评价这天下大势。
“我家书记说了。”
谢朝恩言语中不由得露出些许敬佩之意,而这一幕正好被一直在关注他的杨翼武所捕捉到,顿时就更好奇这书记是谁了。
“旧制瓦解,新局未开。”
短短的八个字,从谢朝恩口中冒出,顿时宛如重锤一般敲在杨翼武的心中。
他整个人都在一瞬间僵住了。
因为他从中读出了不同的意味,但细细琢磨起来,又觉得这八个字,切合,实在切合。
“这话真的是你们家书记说的??”
杨翼武急不可耐地询问起来,“他叫什么,若不是当世有名的学者?”
“不是,我家书记姓徐,是个年轻人,并不是什么有名之人。”
谢朝恩简单介绍了一句,而后便直接开口道,“殿下说你们这种镇压…民变的行为都是一种行为。”
“什么行为。”杨翼武当即追问起来。
“补天!”
“补天?补天。”
杨翼武口中喃喃自语了好几遍,越读越觉得在理,“这词用得好,你们徐书记看得透啊,对于这世事。莫不是有着夙慧?”
谢朝恩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杨翼武的这个问题,“我家书记,听说我要赶来见你的时候,还特意交代了我一句话,托我说给你听。”
“噢?”杨翼武眉头皱起,
“说给我听?你家书记知道我?是你说的?”
“我家书记确实知道你,而且比我知道的还详细。”
谢朝恩的一席话让杨翼武顿时陷入了思考,莫不是哪一个故人之子?不过很快,他的思绪便被打断了。
“徐书记说,翼武之才,可为能吏干臣!”
谢朝恩看着杨翼武一字一顿地说道,“而翼武之困…则在时势人祸。”
“则在…时势人祸…”
只是瞬间,杨翼武都有些想要哭的冲动。
这天下之大,居然只有这个什么徐书记才是自己的知己。
“杨叔,我此次前来除了带话,更是想要代表徐书记来劝说。”
“劝说?”
杨翼武看向了谢朝恩,眼神当中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他这四十来年的阅历自然不是吃素的,自然是明白自己十来年没有见面的老友之子,会突然跑来见自己,而后只是简简单单叙叙旧,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一直在等着谢朝恩开口,如今他才算明白,这个坑是挖在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