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声些,林老弟啊。”
边上另一人,听到这话,顿时面色一急,下意识回顾了下四周。
这虽说是个四合院,但其实就像是个大杂院一般,在那城西窝棚区,人流量极多。
“当心人多嘴杂。”
“邓兄说得在理。”
被唤作林老弟的那人,回头看向了院子当中搭起的三间屋舍,里面有着自己的妻子。
“可怜我妻子了,她本是大家闺秀,结果却跟在我身边吃苦,实在不忍心啊。我林则徐对不住她啊。”
林则徐看向对面的汉子,眼中闪过些许感激,“有劳邓兄这几日的救济了。”
林则徐虽说年轻,但也不是看不出来,自从这京师的粮价上去之后,这邓廷祯每日便以蹭饭为由,每日两顿都来。
来的时候,都带着些饭菜,或是玉米糊糊,或是瓜豆。
这是在变着法子来救济自己啊,又怕自己的面子上抹不开,才想出的这一招。
被唤作邓兄的,正是林则徐的在翰林院当中的好友,已经到了六年翰林编修的邓廷祯。
“小事情。”
邓廷祯颇有几分豪情地挥了挥手,“我又没有拖家带口的,再说了,我在京的年岁比你们要长上太多了,你我是朋友,这帮衬是应该的。”
只是说到一半,像是触及了伤心事一般,邓廷祯的语气变得低沉了许多。
要说这怨气,邓廷祯只会比林则徐更大。
七年,嘉庆七年,他就中了进士,可是呢,一直没有实缺可以补,一直便在这编修位置上蹉跎。
邓廷祯其实也很清楚,自己之所以一直没有排上队,就是因为没有送银子上去打点。
但是他就是不想说,一身孤傲的他,就是不想送银子,别人都说他不会做人,但是他就是不想学做人!
“唉——”
一声长叹也从邓廷祯的口中冒出,而后端起酒杯,举在半空,“来吧,这包谷酒,现如今也很难弄到了,这还是我的存货,今日喝完了,明日。”
“邓兄。”
林则徐自然理解自家兄弟的苦,“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也是啊。”
邓廷祯本就是豪放之人,也就将烦心事抛之脑后了,“难得的酒啊,虽说没有荤腥,但是这有着咸菜梗子也不错,切成薄片,也是佐酒的好菜了。”
几杯酒下肚,又夹了筷子咸菜送入口中,两人兴致刚起来一些,却听到外面有人高喝要卖女儿。
“这——”
只是瞬间,两人的兴致全无,彼此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些许无奈和悲痛。
他们也是贫穷之人,哪怕是披着官身,但也是最低级的官,根本是无济于事。
林则徐之所以要靠邓廷祯救济,就是因为他将家中的存粮,全部都给了附近的百姓。
他虽说在那翰林院的庶常馆担了个差事,但俸禄低到可怜。
可现如今,自己也要靠别人救济才能活下去。
可以说若不是邓廷祯的救济,只怕林则徐这时候就要变卖自己妻子的首饰了。
一想到这,林则徐看了眼桌子上唯一的一道菜,几片咸菜,顿时又是长叹一声,“只是可惜,你我在此饮酒,但屋外却是饥荒连连。”
“我五月抵京,还不是这样的。”
“京城,首善之地,我还以为会跟地方上有所不同。”
林则徐摇了摇头,言语中满是失望。
“邓兄,你也知道的,前些年,我第一次落榜,得蒙当时的泉州知府,房大人所信赖,委任我以书记,就是登记些商贩洋船。”
“泉州,那是海防重点,也是走私猖獗之地。”
“我听说那些走私的,都是些烟土。”
邓廷祯也跟着接话道,“我听闻坊间都称那些烟土为黑金,实在是些逐利之徒。”
“不,百姓本就是希望改善自己生活的,这点无可否非。”
林则徐则是不认同邓廷祯的看法,他摇了摇头,反驳道,“我当年也是家境贫寒,全赖我父亲做个私塾先生,我母亲做些女红剪纸,才能维持我的学业。”
“我深切感知到了百姓想要变好,想要生活变好的愿望。”
“那种植鸦片,获利极多,百姓自然也就趋之若鹜了,他们又不晓得这东西的危害。”
“所以——”
林则徐最后下了个总结,“逐利是本性,百姓所缺乏的就是引导。”
“惭愧啊,林老弟,这我虚长你几岁。”
邓廷祯一个抱拳拱手,“你却是见识比我还深。”
“这官府,这朝廷,就不是个好的。”
邓廷祯压低着声音,凑近了林则徐的耳边,“现如今,昏君在道啊!”
林则徐听到这话,顿时眉头一皱,他自幼就熟读圣贤之书,将那忠君之责刻在脑海中。
但他又不是愚忠,对于时局是有着自己的考量的。
对于邓廷祯的话,他一开始想要反驳,但是一时之间居然根本反驳不了。
因为自己友人说的是实情!
眼下的皇帝确实…是个昏君。
堂堂一国之主,在面对民变的时候,居然不在京城坐镇。
反而是选择北上避祸,到现在,他听说这皇帝还在热河。
当然了,林则徐也有些想明白了。
那皇帝真是个悲剧,所有直系子孙都死掉了,就连一国之母也死掉。
整个朝廷都动荡不安。
此刻选择在热河,想来就是要避免立储等问题。
但是这样的选择,在林则徐看来,是极为不齿的!
这相当于是抛弃了皇帝的责任,抛弃了他的子民。
这各种思绪涌上心头,让林则徐一时之间心中烦躁异常。
他站起身,先是来回踱步了几步,而后来到墙根处,直接出拳,用力捶了下墙壁,那四合院的墙虽说是碎砖砌成的,但也足够坚固,自然是纹丝不动。
但这一下的痛楚,却让林则徐得以清醒起来。
“我希望自己能怀抱济世匡时之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实在不该!”
“林老弟啊。”
邓廷祯这时候也站起身来,“我们没得选,生在这世间。”
“我希望自己有所选。”
林则徐低着头,用着稍显不甘的语气低声喝道,“而不是没所选。天下得明主,也该得正主。”
“我们何不南下一趟?”
邓廷祯迟疑了片刻之后,“都说树挪挪死,人挪挪活。”
“南下?”
林则徐扭过头看向邓廷祯,他不是愚笨之人,只是瞬间,他就想到了邓廷祯话中的深意。
“你是说,去见一见这河南民变之人?”
“对,也不对。”
邓廷祯的眼神当中带着几分坚定,“做哥哥的,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变,唯变才是路!”
“我后面跟你说的话,你可不要跟旁人说去。”
“邓兄!”
林则徐面色一变,“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虽说你我不是亲生兄弟,但是你我相交,乃是君子之交,早已是兄弟了!你便是我林则徐的兄长。”
“林兄!这些日,坊间所流传的消息,你听到过吗?”
“哪个?”
最近消息实在太多了,林则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杀掉皇子和皇后之人。”
邓廷祯双眼开始闪过光芒,“一个叫朱现,一个叫徐明。”
“朱现,徐明…”
林则徐喃喃自语道,“朱…明,这是好大的口气啊。”
“但是也办了好大的事啊。”
邓廷祯直接接了一句,“几个皇子都死了,就是他们干的,而且我听说那徐明好似个很年轻的后生。”
“年轻后生??”
“对的。”
邓廷祯点了点头,“留在京城当中,有着几个人被围捕了,他们的口供都是这样说的。”
“这样吗。”
林则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下巴处的胡须,“那这后生,倒是值得见上一见啊。”
“所以啊。我们先去南边,见一见。”
邓廷祯压低着声音,“见下那民变的首领,李文成,他能想出控制漕运,占据泰山,这两招可都是高招啊。”
“哪怕不是他想的,这身边也是有高人在指路,大有可为啊。”
“这两招确实是高。”
林则徐也是一个点头,“原本那起事之地,是在豫省,那地方可没有什么花头。”
“但是到了泰山,占了漕运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就这样吧,你我约定好了,今日下午就出城?”
现如今,因为这饥荒问题,所以整个城禁也完全是个摆设,官府巴不得城里的那些个泥腿子多跑一些,还能让城里粮食多些时日维持。
所以当下想要离开,是没有什么卡住的。
“好,没问题。”林则徐也是一个抱拳应下。
等到送走了邓廷祯之后,林则徐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之后,才缓缓进屋,将自己要离开的事说了出来。
“好!”
郑淑卿,作为林则徐的妻子,算是明白大体之人,也没有询问什么原因,直接一个点头,“我这就收拾东西去。”
“等等,你且听我说。”
林则徐罕见地露出些许犹豫,“你我夫妻无须多言,我自然是不会害你的,但你也明白为夫的难处。”
“我做的这事,只怕是会连累到岳丈大人。”
“夫君,所以?”
“你我和离,这样也好不拖累你。”
“绝不!”
郑淑卿的脸色瞬间一白,但是下一刻坚定的声音便响起,“我嫁入林家,便是林家之人,死也要死一块。”
“再则说,朝廷若是追究夫君你的事,那么我们哪怕是和离也是无济于事的。”
“如此…”
林则徐闻言也是一惊,是啊,是自己想当然了,日后若是真的生事了,这满清估计是不会放过自己妻子这一族的。
再则说,自己也只是去看看而已。
想到这,林则徐反手握住自己妻子的手,“如此,那么我们一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