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我如愿送狗皇帝下了地狱。
临死之前,顺便贴心地告诉了他,他一手扶持上皇位的孩子,也不是他的。
他猩红双眼问我为何,我红唇勾起点点笑意。
陛下许诺我的,只要我琼华开心,想杀就杀了。
你瞧,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他说他不想死,但他必须死。
红裙坠地,而我,终于可以嫁给我的少年郎。
1
世人皆传,永嘉帝为博美人一笑,掷斗金造扶摇阁,都道帝王是难得的深情种。
坊间传得神乎其神,那宫墙之内的贵人们恨不得一口银牙咬碎。
此时的扶摇阁外,穿着华丽的女子许是等得不耐烦了,一把拂开了婢女的手,就要推门而入。
「贵人可仔细些,要是一不留神,也如妙嫔那般被砍了手,本宫只怕会心疼」。
对于狗皇帝的莺莺燕燕来找茬,我早已司空见惯。
更不消说,现如今宋熠远征讨伐,她们自然按耐不住。
冷飕飕的话让俪贵人白了脸,连带着说话的气势也弱了几分。
「娘娘说的哪里话,只是妾身偶然得了个南国平奴,会些奇巧活,特来献给娘娘」。
此话一出,我手中的热茶烫红了指尖。
殿外的俪贵人仍掐着嗓子高声絮叨,我只差冷笑出声。
到底是新入宫的,做了那出头鸟还以为是顶天的荣光。
「俪贵人有心了,只不过没人告诉贵人吗?在宫中,提了本宫故国的,都被割了舌」。
不等她言语,身旁的小环早已利落地吩咐人将她拖了出去,一声惨叫过后,只剩下冷风卷着呜咽,四散宫墙之外。
是了,新宠又如何,只要我琼华不喜,是生是死不过一瞬之间。
而那南国平奴终究还是留了下来,听小环说他面带银具,大抵是面色丑陋不堪,还是个口不能言语的哑巴。
我失笑,自己一个瞎子,又能比哑奴好多少。
虽说扶摇阁多了人,可冷清气儿与往日里无甚不同。
而我也敏锐地觉察到,有一双眼睛正在暗中盯着自己。
2
这日,我正昏昏沉沉地睡在美人榻上,只觉有手将垂落的发丝撩到了耳后。
生来的警惕让我下意识地拂开了来人的手,与此同时熟悉的沉檀香钻入了鼻腔,不用想也知道来者何人。
我坐起身,语气不咸不淡,「臣妾失礼了,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对于我的抵触,宋熠早已习惯,只默不作声地替我披上了绒毯。
「冬日冷,莫着了凉」。
宋熠目光灼灼,似乎要将我盯出一个洞来才罢休。
他时常如此,像是看一件称心如意的宝贝一样,几欲令我作呕。
见我懒得理会,他自说自话地开口。
「琼华,我又胜了,邻近小国皆俯首称臣」。
「琼华,他们都怕我了,无人再敢欺辱我了」。
……
我听着男子近乎癫狂的语气,只道了句「恭喜陛下,如愿以偿」。
似乎是不满意我的回答,宋熠暴戾地抓住了我的双肩,将我压倒在了榻上。
力气之大,让我吃痛得闷哼了一声。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论我做什么,都得不到你高看一眼」。
宋熠充满不悦地低吼,你瞧,温柔低语的是他,恨不得掐死我的也是他。
倘若这是深情,那还真是不堪。
我一声冷嗤,偏头闭上了眼睛,任由他发疯。
「难不成你还想着那死人?」
此话如密密麻麻的银针,刺痛了我的心。
我几乎是怒吼出声,「宋熠,你不配提他!」
听此,宋熠捏住了我的下巴,冷笑出声。
「提又如何?每每想到贺辞安那尸身喂了野狗,孤都忍不住可怜他」。
「琼华,孤要你记住,只有孤才是你的依靠,不是他贺辞安」。
他说完,便强迫地吻住了我的唇,粗鲁地扯着我腰间的玉带。
感受到了腿上的滚烫,我只能连咬带打地挣扎着。
就在我们二人纠缠之时,只听到宫人大喊走水了。
嘈杂的声响让宋熠停了动作,他缓缓地起了身,指腹揉搓着我红肿的嘴。
「琼华,孤还是喜欢你现在这般模样」。
我厌恶地挥开了他的手,他也不恼,只是吩咐宫人照看好我,随后便大步出了殿门。
殿外的嘈杂声仍在,依稀能听见小环忙碌的声音。
我索性自己下榻,摸索着去寻妆台,却不料被倾倒的瓷瓶绊住了脚。
就在我要倒地之时,一双手托住了我的腰肢,将我扶正,又快速地抽离。
我虽看不见,但对气味却格外的敏感。
桑花,南国独有。
「扶我去妆台吧,哑奴」。
他似乎惊讶于我即刻认出了他,迟疑片刻才引我到了妆台前。
我轻车熟路地摸出了个玉瓶,涂抹着渗血的唇角。
「算着时节,南国此时也该桑花满地了」。
南国,早已覆灭。
而哑奴的出现,像是一种慰藉,让我有了些许生气儿,我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南国的琐事。
「娘娘,你该歇息了」。
小环适时走了进来,打断了我的话。
我自然是懂的,这里没人想我提起南国,因为天子不允。
小环又开始了絮叨,说天子战胜而归,快马加急跑了三天三夜,滴水未沾直奔扶摇阁而来。
又说狗皇帝听说了近日妃嫔对我的刁难,处罚了她们。
哦,又是那套假深情,老套得我连打了几个哈欠,由此昏睡过去。
梦中,好像又闻到了桑花的味道,动人得很。
3
哑奴不会说话,但是心思却十分细致。
平日里容易滑倒的台阶被修缮了,池塘旁堆砌起了玉栏,横斜的枝丫也被修剪整齐。
没了这些磕磕绊绊,我心情开怀了不少。
哑奴做事利落,又好在不会说话,长此以往,小环也时常让他近侍左右。
我也如以往那般,自言自语地向哑奴诉说南国的往事。
直到上元佳节,宫中夜宴。
我素来不喜这些吵闹的宴会,只命小环去梅树下取一坛梅酒,送给天子品尝。
「哑奴,你说那要是一杯毒酒该有多好,会不会比南国染血的灯笼,更加好看呢」。
我低垂的眉眼格外柔和,可说出的话比寒冬的泉水还冷。
「哑奴,我想父皇母后了,可我不能死,至少要带着狗皇帝一起」。
我连饮数杯梅酒,酒性之烈,让我忍不住呛咳了几声。
就在我咳红了脸之时,后背突然附上一只手,轻柔地拍了拍。
我笑了,酒意上头,倒在桌上就是胡言乱语。
「哑奴,我想吃梅花酪了……」
眼前的混沌恍然,那人的身姿逐渐清晰了起来。
「哑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一个,不真实的美梦。
4
我叫琼华,南国最受宠的公主。
时嬷嬷常说,后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说父皇母后是世间少有的恩爱夫妻。
每每这时,她总会神叨叨地说一句。
「公主,你要一直快乐下去」。
我自然是快乐的,只要是我琼华想要的,总会得到。
直到贺辞安的出现,我才明白时嬷嬷所说的,人间险恶。
那日,我一袭红衣罗裙,策马长街。
正骑得尽兴,这新得的马驹却突然发了疯,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
我努力扯住缰绳,也于事无补。
就在此时,不远处缓缓驶来了军队,那是定远军的旗帜。
来不及多想,我一夹马背,朝着为首的人冲去。
马匹惊扰了队伍,我趁乱死死抓住了暗纹锦袍。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修长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拽离了受惊的马背。
冰冷的剑光划过,良驹的鲜血喷洒而出,一声嘶鸣便倒地而亡。
「吓着了?」
马背上的少年郎环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扫了眼地上断了气的马驹,继而对上了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颇为认真地开了口。
「诚惠五百两」。
少年未言语,低喝一声,从我面前疾驰而过。
尘土飞扬之中,我看着挂在腰间的缠丝钱袋,总觉得似曾相识。
5
后来,宫中相遇,听闻他就是父皇赞不绝口的少年将军贺辞安,我张口结舌。
一想到幼时被我踹下湖的小胖墩子,一跃成为了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我差点肠子悔青,只盼相安无事。
可偏偏不如我所愿,不知因何缘故,贺辞安来往宫中的次数越来越多,让人避之不及。
这日我正在花园中逗着鹦哥,打远处便瞧见一抹玄色,心里悚然,裹挟着鸟笼就要躲。
不知是天生不对付,还是贺辞安他眼神太好,几个阔步拦在了我的身前。
我讪讪地笑了笑,端着身子揣测其中意思。
贺辞安并未多加言语,只道是父皇命他来寻我。
父皇这多此一举,让我更加狐疑。
待到了明玉阁,父皇见我们相处自在,脸上笑意多了几分。
我只差喊冤,贺辞安就差把生人勿进刻在他脑门子上了。
正当我神游之时,父皇意味深长地将我唤到跟前,说从此以后贺辞安便是我的近卫,有他在,定会护我周全。
这个消息令我目瞪口呆,如此桀骜不驯的人怎么可能屈居于后宫,一个游手好闲的公主身旁。
我连忙眼神示意贺辞安,只要他不愿,我就可以让父皇收回成命。
可他愣是没有半分犹豫,翩翩行礼叩谢皇恩。
一切几乎完美得像是顺理成章,可是我却丝毫没有觉得轻松。
出了殿门,冷风一吹,我这才回过了神,禁不住扫了眼身旁的贺辞安。
当真是,鲜衣怒马少年郎,剑眉星目艳独绝。
也不知他是抽了哪门子的风,舍弃大好前程和佳人不要,要与不学无术的公主为伍。
我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辞安啊,要是后悔了,尽管来找我」。
贺辞安被我这一唤,身子微僵,下一秒便躬身回绝了我。
「臣从不做后悔的决定。」
我摆摆手,反正日子还长,总有他想通的一天。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后来没有想通的不只他一人,还有我。
6
虽说贺辞安是近卫,但总归与普通侍卫不同。平日里除了和父皇商讨政事,就是随侍我左右。
很难想象,久经沙场的将军不厌其烦地跟在一个姑娘家身后,丝毫没有不甘,反倒有些享受。
听了宫婢的描述,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想到贺辞安向来睚眦必报,心里更是发毛。
想到以后时日还长,总要笼络好人心。
我开始时不时地寻个由头赏赐贺辞安,可无论是奇珍异宝,还是如花佳人,他都不为所动。
随着被退回来的物什越来越多,我逐渐不耐烦了。
可还未等我找他理论,他却自己跑上门来。
闻此我黛眉一挑,旋即屏退了宫人,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靠在雕花圈椅上。
珠帘开合,伴随着玉石清脆,绣金衣摆也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神色稀松平常,抬眼瞧着贺辞安的神色,他似乎是不太高兴,好看的脸上带着几分薄怒。
我不解,「可是那软语温言的江南女子,不合将军的胃口吗?」
「你若不喜欢也无妨,改日本公主为你寻些机灵的……」
跟前的人嗤笑了声,语气夹杂几分薄凉。
「公主的手段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拙劣」。
此话如千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了我的心上。
我猛地直起身,怒斥他好大的胆子,同我这般说话。
对于我的不快,贺辞安不为所动,扔下了一句要杀要剐但凭公主心情,便离了去,空留我一人怒气不知朝何处发。
经此一事闹得不欢而散,我索性躺平,心下打定主意,若是贺辞安有异心,大不了一刀砍了去,省得让自己烦心。
连带着他的铺盖,也命人一并卷了去,眼不见为净。
可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和贺辞安生了嫌隙的事情,终究还是被有心人拿去做了文章。
一个朝臣在后宫走动,本就是不成体统的事情,更何况是与金尊玉贵的公主同住一屋檐下。
到底是拿我这没有实权的公主做筏子,意在将贺辞安拉下马。
古往今来,树大招风的道理总归是不变的。
直到这一刻,我才将将明白,父皇为何要将红极一时的少将军,困于后宫之中。
原是因为这朝中局势,于天子已有不利之势。
身边的宫婢还在念叨着,说是有诸多老臣请命扣押贺辞安,让他去昭狱磋磨一阵子才算得当。
茶盏应声落地,座上的人早已没了踪影。
7
待我跑到正殿,里面不绝于耳的全是对贺辞安落井下石的黑心肝。
更有甚者,要求挑了贺辞安的手筋,才能防患于未然。
我气急,提起裙摆对着大殿中央的臣子就是一脚。
「混账东西,我看该被挑断筋骨的人是你」。
众人未料想到我会来,慌忙跪地告礼。
我踢开了掉落地上的乌纱帽,跪在了贺辞安身旁,对着天子盈盈一拜。
「父皇,您不是说,他是我的东西吗?」
一个满脸褶子的男人打断了我的话,「公主怕是记混了,他是定远少将军」。
我红唇勾起弧度,不以为然,「那父皇现在便收了他的虎符好了」。
父皇自然而然顺水推舟,命人收去了贺辞安的虎符。
众人皆是一愣,这兵权贺辞安轻而易举就让了,还真想做那公主的玩物?
见众人哑口无言,我心满意足地拉着贺辞安出了大殿。
装模作样地走了许久,确认无人跟随,这才放开了他。
我理了理裙摆,故作无意,「我素来看不惯那些老狐狸,你别多想」。
「臣没多想」。
见他答得利落,倒显得我奇怪了些,免不了补上一句,「待时机成熟,我会送你离开,你无需担心」。
贺辞安没有言语,只是慢慢俯下身来,惹得我忍不住身子后倾,拉开距离。
见我此状,贺辞安禁不住低笑了声,随即替我扶正了珠钗。
「公主的头发乱了」。
我大窘,道了句谢便逃了去。
这下是真的明白了嬷嬷的话,什么叫人间险恶。
8
美梦就是如此,美好又易碎。
我被唤起来时,已然是翌日傍晚。
陈设璀璨的宫殿逐渐在眼前清晰,炉火生得极旺,我身上却冷得出奇。
小环递给我手炉,服侍我梳洗打扮。
不用想,也知狗皇帝今晚会来。
我有些惫懒,让小环随意挽了个发了事。
又问起哑奴去了哪里。
说起哑奴,小环想起了什么,忙匆匆忙忙地出了内殿,不多时又回来了。
「哑奴虽怪,但这一身手艺,却是我们这些奴婢比不上的」。
昨儿夜里的无心之语,哑奴却记在了心上,果真做了梅花酪给自己。
在触碰到梅花酪的那刻,我忍不住呼吸一滞。
小环有些紧张,「娘娘你怎得哭了?」
我将梅花酪咽了下去,拭去了眼角的泪,「无碍,只是想家了」。
这厢小环正安慰着我,外头就有宫人通传陛下来了。
我心头一紧,趁着小环出去迎宋熠之际,忙用巾帕裹了糕点藏在柜中。
宋熠进来,见我端坐着,轻柔地将我揽在怀中,问及方才泪流之事。
我环住了他的腰,挂着温和的笑意。
「陛下不记得了吗?从前母妃最喜欢做糕点」。
宋熠直言记得,再看碟中早已空了,只当我是思念故国心切,免不得又是一番剖心话语。
我默默听着,脑中却乱得很,只想找个时机打发走狗皇帝了事。
但这次宋熠并未多留,陪我用过晚膳,嘱咐宫人照顾好我,便离开了。
他一走,小环就上了前。
我知晓她要问什么,「你我都是可怜人,彼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免得伤了和气」。
话里威胁的意味呼之欲出,小环也是聪明人,不愿多生事端,应声退了出去。
殿中只余我一人,我摸索着掏出了巾帕,将剩下的梅花酪混着眼泪尽数吞了下去。
9
因哑奴做糕点的事情被宋熠知道了,他马不停蹄地命人将小厨房的厨子换了一拨又一拨,并明令禁止哑奴进去。
狗皇帝向来喜欢折腾,我也懒得插手过问。
只差人丢了句话,若是南国仅剩不多的活口没了,我便随哑奴去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宋熠别的不怕,就怕我寻死,只得连忙应下。
扶摇阁内,哑奴正在替我涂丹蔻,隔着绣帕都能感受到他的紧张。
我玩心大起,顺势握住了他的手,惊得他连忙抽开了手,猛地一声跪在地上。
「你很怕我?」
我佯装伤心,他果然慌了神,连连磕头,仿佛头磕得越响,否认得才心诚。
他果然还是和从前一般,丝毫没有变化,只会笨拙地去展示自己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