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惹我不快,就罚你每日听我讲故事,若是有异议,我就砍了你头」。
我不容置喙地将未涂丹蔻的手朝前递去,直到他接过,我这才悠悠地开了口。
10
我救下了贺辞安,做戏做全套,他也就真正地安顿在了宫中偏殿。
这下真的阴差阳错成为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冤家了,不过很大程度上,只有我认为是冤家。
贺辞安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连嬷嬷都对他止不住夸赞,更不消说那些宫婢,眼睛就差黏在他的身上了。
他倒好,在这宫中混得如鱼得水。
而我这娇宠的公主,却没来由得少了许多乐子。
我也没什么法子,论武功我打不过贺辞安那小崽子,论毒舌也不过稍稍胜他一筹,说不挫败那都是诓人的。
「要不是父皇拦着,本公主早砍了他的脑袋」。
一想到贺辞安那光风霁月的脸,我忍不住眉骨直跳。
身旁捶腿的宫婢听了,噗嗤笑出了声。
「公主这话说了不下百遍了,奴看那贺小将军也还全活着呢」。
我眯了眯眼,计上心来。
挥手命人捆了贺辞安,俯身摸着他的脸蛋,乐呵呵地告诉他,今日就要出去找名伶听曲。
贺辞安听完,脸顿时黑了下来。
我可不管,耀武扬威地从他眼皮子底下偷溜出了宫。
也不知是我琼华平日里兴风作浪的报应来了,还是我最近时运不好容易招小人。
方一出宫,就被几个彪形大汉打晕带到了一处破庙。
我全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满口黄牙的男人朝我走来。
情急之下,我慌乱地喊着贺辞安,妄想他能赶来救我。
也许是我福大命大,还真盼来了贺辞安。
他应该是在生气,招招是磨皮削骨的狠招,几声凄厉的哀嚎后,那些人便没了声息。
满地的血让我忍不住瑟缩,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害怕,叹了口气蹲在了我的面前。
我委屈地捏住了他的衣袖,「我脚扭了,你抱我」。
贺辞安本冷着的脸有了些松动,不着一词打横将我抱起。
我缩在他的怀里,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抬眼看到他紧绷的脸,又默默地闭上了嘴。
一路无言,直到到了宫中。
我见宫人表情精彩,把头埋进了贺辞安怀里,有些羞恼。
「真该把你锁起来」。
贺辞安闷闷地说了句。
大抵是此时生出了情愫,亦或是点点星火出现了燎原之势。
此后我与贺辞安还是时不时闹得鸡飞狗跳,但也多出了些甜蜜的滋味来。
11
情意生出来了,可虚虚实实,总让人捉摸不透。
贺辞安不说,我自然也不会说,但心里总归是有些难捱的。
无处诉说,只能一个人锁在殿中吃闷酒。
宫婢太监劝说无果,恐我生出什么事端,忙去请了贺辞安。
宫灯摇曳,拉得贺辞安影子欣长。
我数杯浊酒下肚,脑子混得宛如浆糊,胆子也大了起来。
揽住贺辞安便吻了上去,说是吻,更像是咬。
我问他,到底对我是何意?
贺辞安眼尾微红,朦朦胧胧的光晕打在他的身上,平添了几分缱绻。
后来他回答了什么,我全然不记得,醒来我也只当是耍了酒疯,丝毫不提醉酒之事。
平日里也只想躲着他,贺辞安也心照不宣地避开我。
宫人们说我们像极了闹别扭的眷侣,我一折花枝,这算哪门子的眷侣。
日子就这么糊弄过去了,转眼到了花灯节,父皇破天荒地准允我出宫,我心中郁结褪去了大半。
一番收整,准备出门,打眼瞧见海棠树下站着一人。
贺辞安似乎等了许久,双肩堆满了落花。
我心中欣喜,又有些不快,只装作看不见,想要从他身旁越过。
他极少会主动靠近我,可这次他好像有些急了,不顾我的反对,强硬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只身带我出宫去。
长街之上,早已挂起了五色灯笼,不时有才子佳人携灯而行,宝马香车往来不绝,想来各家小姐也耐不住寂寞,穿梭于华灯之中。
贺辞安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抓着我不放,直直带我穿过熙攘人群,来到了僻静的湖边。
在我的不解中,他屈手吹了个哨,顿时升起千灯银花,流转万盏星河。
十里花灯由近及远点燃,饶是我见过世间绮丽,也从未如此刻这般讶然。
贺辞安有些不好意思,假意咳了咳,问我是否欢喜。
我嘴硬说还好。
映着点点灯火,他好看的桃花眼里,是不加遮掩的情愫。
他说那晚我吻了他,他难眠了几个日夜。
他又说,他想回应,可我身份尊贵,值得最好的。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有意躲着我,只是在没日没夜地做着灯盏。
说到最后,平日里桀骜骄矜的少将军,耳尖红得滴血,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颤。
「琼华,我心悦你,我也只想与你争朝夕为伴」。
我用力点了点头,笑着笑着便哭了,直言他好生木头。
他将我抱住,力气大得仿佛要将我嵌入血肉中。
后来即使时隔多年,我仍旧忘不了这天。
花灯下,鲜衣少年郎红着脸,告诉我想要与我共度朝夕。
12
讲到这时,我顿了顿,试着哑奴指尖的温度,复又开口。
「接下来的日子,就如同话本子里讲的那般浓情蜜意」。
「后来他怕配不上我,说要做最好的将军来娶我」。
「开春的时节,他便离宫带兵征战」。
「那年,正是桑花盛开的好时节」。
说到最后,我声音有些哑然。
哑奴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忙示意我已经涂好了丹蔻。
我瞧不见涂完的十指,却捧起来展示给哑奴看,他仍旧不言语,只是发出嗯嗯声以表夸赞。
这些时日来,我变着法子去试探哑奴,他却仍旧如榆木一般,只是做事。
而那梅花酪,无论我如何要求,他也不再做了。
微凉的春风卷着细雨飘进了窗柩,我气恼他的否认,扭头不再看他。
他没有逾矩的动作,只是默默地退了下去。
雨丝微凉,混着泪打在了我的手背上。
良久,我冷然擦干了泪,唤进了小环,命她去寻几坛桃花酿,旋即将宫人散了去。
我慢慢打开了酒坛,大有一醉方休之态。
未多时,只听见窗柩松动,果不其然有人翻窗走了进来。
我故作听不见,仰头就要喝,便被来人快速地夺了过去。
我笑了,笑得花枝乱颤。
「你一个小小的南国奴,何故知道本宫对桃花过敏?」
他正欲逃,却被我拦腰抱住了。
「贺辞安,你到底要瞒我到几时?」
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他身子僵住了,更加确定了内心的想法。
登上一肚子的委屈涌上心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贺辞安,我很想你」。
他似乎忍了很久,终是松了身子,轻轻环住了我。
「琼华……你受苦了」。
我摇了摇头,深知他也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才能逃过宋熠的折磨。
历经苦楚还能相见,于我而言,已然是莫大的恩赐。
月上中天,我依偎在他的怀里,拨弄着他的小指,一如当年宫中那般甜蜜。
我告诉他,我早在梅花酪之前就有所察觉,苦于宫中都是宋熠的眼线,寻不到太多机会去与他搭话。
贺辞安宠溺地刮了下我的鼻子,他说能陪在我身边,已然是心满意足。
寒冷的宫殿恍惚间有了温度,我紧紧抱着贺辞安,饮鸩止渴般,贪恋片刻的美好。
13
扶摇阁的日子似乎和以往没什么两样,我依然是世人口中藏于高阁的娇宠美人,时不时地周旋些新得宠的妃嫔。
只是有了贺辞安相伴,我逐渐有了精气神,也愈发爱走动了。
没人的时候,我总逗弄地勾起他的手指,等着他反握。
他嘴里说着胡闹,长袖之下却是十指紧扣。
闲来无事,贺辞安便想着法子讨我开心。
梅花酪,兔子灯,桃花簪,皮影戏……
他玩笑着说,就算以后落魄了,也能有门手艺养活我。
我哽咽地说好,其实彼此心知肚明,这皇宫终其一生都不会有出去的一天。
蜜里调油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狗皇帝的到来打断了。
不同于往日的温情,他是带着满身怒气来的。
甫一进门,瞧见我身旁的哑奴,便是一脚。
「下贱的东西,给朕滚出去!」
我恨极了宋熠,袖中的手紧攥,只是面上仍是一副淡然模样。
「陛下这又是抽哪门子的风。」
宋熠这段时日总是喜怒无常,比如此刻他不顾天子仪态,摔碎了满屋子的瓷器置气。
「我宠幸她人冷落你,你为何没有一点难过,还和奴才混在一起玩闹?」
「琼华,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玉瓷坠地,发出尖锐声响。
对于他发疯如狗的模样,我不屑得冷嗤了声,话如刀子。
「最起码奴才手脚干净」。
「陛下想杀便杀,不必特意来知会我」。
宋熠被刺痛了,抬手扼住我的脖子。见我丝毫不惧,甚至欣然接受,又堪堪停住。
旋即松开了手,双手拢住了我的肩,将我按进怀里,问我是否能回到当初。
我嫌恶地抽开了身,薄情地如冬日的霜花。
「陛下与我,从未有过昔日情分」。
14
我和宋熠之间,横亘的是血海深仇。
当年贺辞安领兵出征,就是与野心勃勃的永安交战。
结果显而易见,永安战败,永安皇帝为了制约南国,索性送来最不得宠的皇子宋熠做质子。
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宋熠时,冰天雪地里,他衣衫褴褛地跪在地上,给太监当马骑。
当时我因为贺辞安的不辞而别心中郁结,正愁没机会撒气,便出手鞭笞了那帮狗奴才。
转身见宋熠堂堂皇子却一脸惨白,出于维护皇室颜面,又命人好生相待于他。
都说世事无常,任谁也没料想到,昔日连最低等奴才都能踩上几脚的质子,一跃成为了南国君王的身边人。
再次见到宋熠时,说不惊讶是假的。
他一纸折扇,翩翩君子般不染凡尘。
很难将那个倒在雪地里的落魄子和如今尊宠的他联系在一起。
宋熠脸上挂着温润的笑意,如暖风三月。
可我莫名觉得他如草丛中的蝮蛇,匍匐静待时机。
除了贺辞安以外的人,我向来没有什么好颜色,更何况眼前这个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索性随意应付了两句便离了去。
可我不知道的是,命运的轮盘早已脱离了我的掌控。
入秋的深夜,贺辞安匆匆回了京,随后父皇单独召见了他。
自此之后,贺辞安便总是军务缠身,鲜少再来我的殿中,只是几封书信让我照顾好自己。
与此同时,像是所有人都在有意撮合,我见到宋熠的次数越来越多,这令我有些心慌。
蹲在军政殿外几日,才守来了贺辞安。
他分明欣喜我的出现,却硬生生地摆出一副冷淡的模样。
我拉住他,铁了心地让他给个说法。
贺辞安不语,与我僵持着。
就在此时,公公掐着尖厉的声音走到了我身前,满口道贺,说是永安国君与父皇缔结百年之好,不日我便要嫁与永安五皇子宋熠为妻。
闷头一个惊雷,打得我愣在原地。
我偏头询问贺辞安,他不敢看我,隐忍地偏转过头去。
泪模糊了双眼,不禁冷笑出声,原来他知道。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如何回的宫,一觉醒来就是浑浑噩噩。
贺辞安再也没有来看过我,倒是宋熠正大光明地往来我的殿中。
殿中,我麻木地看着宫人张灯结彩,偏头看向一脸柔情的宋熠。
「我还真是小瞧五皇子了,明明不喜欢我,却要装出一副爱怜的模样,还真是让人倒胃」。
宋熠听了也不恼,剥了颗荔枝放在我的面前,「公主又怎知在下的心意?」
哗啦一声,瓷盘被打翻在地,圆润的荔枝惹了泥土,变得污秽不堪。
我将宋熠赶了出去,脑中混沌。
朝夕之间,一切都变了模样。
连最疼爱我的母后,也只是劝我看开些。
后来,当我明白为什么父皇一夜之间白了发,母后哭红了双眼也无可奈何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上元节那日,是我的婚期,也是……南国覆灭的死期。
当我踏上离国的马车之时,黑压压的永安士兵冲破了城门,在我的眼前刺破了我皇兄的喉咙,砍掉了宫人的脑袋。
鲜红的血染红了我的眼,当我再次醒来,是在永安宫中。
宫婢小环告诉我,先皇病逝,新皇即位。
不过几日光景,南国覆灭,永安改号。
帝王之位,万人之上,宋熠终是得到了,可他却不愿放过我。
15
我恨宋熠,想尽了办法杀他未果,几欲寻死。
可他,打得一手好算盘。
高阁之下,是南国的老弱妇孺。
宋熠单手支在宝座上,神色慵懒。
「琼华,你可要想好了,你若死了,孤会让他们陪葬。」
我双目猩红,抽出袖中的短剑,不顾宫人的阻拦冲上去只想杀了他。
宋熠这次没有躲,任由我将短剑扎入了他的胸口。
他朱红的唇笑得愉悦,握住我的手将剑没入了几分,一个借力揽我入了怀中。
旋即附在我的耳边,话如毒蝎,「这是南国最后的子民,你真的忍心看他们被抽筋剥骨吗?」
回答他的是一记清脆的巴掌,我厌恶地抽出了身。
宋熠被打得偏了头,脸上未恼,反而是满眼浓情,直言他就是喜欢我这个模样。
「宋熠,你真恶心。」
我说完,在他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拔下金簪亲手刺瞎了我的双眼。
双目失明,换来了一世清静,也算值得。
后来,宋熠不知是心中愧疚,还是他那满口的情爱,几乎将最好的都捧到我的面前,我从未觉得欣喜。
父皇母后,都说我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美玉,故取名琼华。
可我,早已残破不堪,只剩下一副躯壳苟且偷生。
16
狗皇帝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愤愤然拂袖离去。
天子在扶摇阁生了不快,宫中人人惶恐不安。
今日大封的美人,明日就成了美人皮。
宫中妃嫔作鸟兽散,隔三岔五跑来扶摇阁哭得梨花带雨,求我向陛下认错。
隔着雕花木门,我笑得明艳,「本宫凭什么要救?」
见我无动于衷,女人们全然失了仪态,声嘶力竭咒骂我不得好死。
蓦然间,微凉的手掌附在了我的耳上。
「琼华,别听了」。
贺辞安有些不悦。
我察觉到了他身上隐约浮现的杀机,毫不在意地拉过他走到了内阁。
「这些交给小环就好」。
随着我的话音落下,门外女人早已没了气势,只剩下痛苦的讨饶。
宋熠想用这些毫不相关的人逼我退让,可他似乎忘记了,我只在乎那一丁点南国余民。
其余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我的不闻不问,无疑加深了狗皇帝的怒气,索性夜夜笙歌不再亲临扶摇阁。
没了他的打扰,我与贺辞安的日子过得甚是安稳自得。
这夜,红烛帐暖。
我依偎在贺辞安怀中,心绪不宁。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将我抱得更紧。
我叹了口气,鼓足勇气攀上了他的腰。
「辞安,我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本该是皇帝」。
闻言他身体一僵,喉结滚动,任由我撩拨,却没有进一步动作。
他摘不下冰冷的面具,他惧怕他的残缺配不上我。
而我下定了决心,自然不会给他犹豫的机会。
故作气恼地推开了他背对着,声音愈发哽咽。
「你可是嫌弃我?」
贺辞安果然慌了,忙心疼地环住了我。
「琼华,我早已认定你是我的妻,只是……」
我转身隔着面具落下一吻,喃喃说了句我不在乎。
他心头一颤,扣住了我的身子。
烛火熄灭,薄幔落下,只剩下一室旖旎。
17
冬日肃杀,百花凋残,死气沉沉像是索命的厉鬼。
贺辞安总是变着法子地逗我,他说,只希望我永远开心。
我知道,好景不长了。
可我未曾想到,变故来得太快。
急促地如那日宫变,父皇瞪着双眼的头颅滚到了我的脚边,阴森彻骨的寒冷锁住了我的喉咙。
贺辞安被押走了,定的是染指后宫妃嫔的罪责。
与此同时,我也被传唤去了昭狱。
我在小环的搀扶下,快步走了进去。
尽管浓重腐臭的血腥令人几欲作呕,我也浑然不觉。
见我来了,宋熠语含笑意地握住我的手腕。
「琼华,你是孤的宝贝,可你怎么能让别人碰你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冰冷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
我心知会有这么一天,正欲开口,却被狱卒抢了先。
「回陛下,他……」
「他不能行人道」。
听此不光是宋熠愣了神,对我来说也无异于当头一棒。
他放开我,缓缓朝满身血污的贺辞安走去,发出一声喟叹。
「可孤怎么觉得,你很像孤的一位故人啊」。
我袖中的手猛然攥紧,尽力保持面上淡然。
与此同时,宋熠语气柔和地问我。
「爱妃想不想让孤揭开这面具啊?」
见我爱答不理,他神色不变,又继续与贺辞安说话。
「孤很好奇,你是不是真的哑奴啊」。
说完,他拉着我坐在了椅上,嗓音如罗刹般恐怖。
「来人啊,把他的面具给孤扒下来」。
「倘若反抗,就打断他的腿骨」。
我顾不得其他,本能地站起身想去护住他。
可宋熠哪里会允许,将我禁锢在了怀中,附在我的耳边厮磨。
「多么好看的一出戏啊,爱妃急什么呢」。
不远处传来皮肉撕裂的声响,混着贺辞安痛苦扭动的闷哼声,如百鬼挠心。
我满目充血,忍不住喉咙一腥。
上一秒还与我依偎的身影,下一秒便被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就在我的面前,被硬生生地扯掉了烫在脸上的面具,被打断了腿骨。
我的辞安,该有多痛。
没有意料之中的叫喊,宋熠自然觉得没趣,啧啧了几声。
「还真是个哑巴,杀了吧」。
许是想到我还在,宋熠揩掉了我眼角的泪,假惺惺地询问我如何处置。
我的指尖早已戳穿了掌心,可我却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宋熠已然动了杀心,又如何能放过贺辞安。
「陛下想杀,便杀了吧」。
我漠然地扔下了一句话,跌跌撞撞走出了昭狱。
永嘉四年冬,大雪。
我的少年,受辱而亡。
18
贺辞安走后,我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三日才将将转醒。
这期间宋熠日夜不休地陪着我,如此做派,不过是愧疚使然。
他见我醒来,欣喜地抱住我,说他错了,以后断不会再生疑心。
可我却知道,倘若那日我为贺辞安求情,宋熠会有千种手段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为了大计,我也不能救下贺辞安。
这一次我乖顺地回抱了宋熠,告诉他我当日不过是恼他多情,才会借哑奴来气他。
宋熠愣神了片刻,大有喜极而泣之态。
「琼华,我就知你会想明白我的心意」。
又道是要补偿我,问我想要什么。
我唇角划过一抹笑意,「臣妾要小环,不知陛下可愿给?」
小环是宋熠的眼线,也是害了辞安的人,我自然不会放过她。
宋熠不假思索,直言道有何不可,杀了又无妨。
内阁中,跪在地上的小环此时早已衣衫破败,连连磕头求我放过她。
炭火烧得极旺,我坐在炉边,笑意温和。
「他受的罪,你也要走一遭才行」。
不久之后,听宫人说,小环不堪重刑已没了气息。
我涂满丹蔻的手折下瓶中的花枝,不急,会有人陪她的。
19
后宫局势千变万化,唯独那扶摇阁上的美人,盛宠不衰。
更不消说,那位如今怀了龙嗣,天子大赦天下以庆。
我躺在榻上,抚摸着已有月余的小腹。
这些年来,一直暗中服用南国特制的避子药,而这药却会影响胎儿月份。
御医觉有不对,也不敢多言,只道是我身子骨弱,要好好调养。
宋熠听了,日日从各处搜来金贵药材,宫人更是比平日里多了一倍。
不知是天可怜我与辞安,还是南国本不该绝,出生的是个皇子。
宋熠为他取名宋玉,意为国之珍宝,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自宋熠称帝,后宫之位空悬,起初他本想立我为后,大臣却以我是亡国公主为由反对。
现如今第一位皇子出世,他也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将我封后。
人人皆羡我身处荣华高位,可他们又何尝不知,这是用我亲人子民血肉堆出来的富贵。
春日融融,那年的雪似乎过去许久了。
自宋玉出生,宋熠便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了他的身上,俨然将他当做未来的储君教导。
这些年我保持着皇后的端庄贤惠,维持着与宋熠的夫妻情分。
宫人常常夸赞,宋玉少年初长成,桀骜不驯的模样像极了我。
像我吗?我有些失笑,疼爱地抚摸着宋玉。
他如今的年岁,应当像他父亲,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母后,您为何又哭了?」
「父皇说您很爱哭鼻子,儿臣起初还有些不信」。
是啊,这一点好像自己一直没有变,想起那家伙总是落泪。
远处传来朗笑,人未到声先到。
「在父皇眼里,你母后还是那个小姑娘」。
宋熠熟稔地替我揩去眼泪。
我有些尴尬,忙转移了话题,叮嘱玉儿不要落下课业。
宋熠终年如一日的柔和,仿若还是那个温润的君子,拉着我坐在了桃花树下。
他似乎有些累了,靠在我的肩上自顾自说了起来。
他说,他欠我的,也欠玉儿。
他又说,他的皇后只能是我,也只想是我。
我心中木然,面上仍如春风暖意,说了句好。
之后顺理成章,玉儿被册封为太子,入主东宫。
我知道,离我与辞安的计划达成不远了。
20
随着玉儿长大,冷淡骄横的样子愈发像我,可他身上的恣意随性却不像宋熠。
一时间谣言四起,说宋玉并非龙嗣。
我背脊发凉,天子多疑,宋熠更甚。
可这次,宋熠并没有深究,而是极力维护我们母子,还因此砍了朝臣杀鸡儆猴。
相信男人会变好,那是最愚蠢的笑话。
我自然是不信的,也因此加快了脚步——除掉狗皇帝。
又是一年上元灯节,我早已不是纵马长街的琼华公主,已然是雍容华贵的永嘉皇后。
在我每日羹汤膳食的药效中,宋熠身子逐渐亏空,不过短短几年,就已有大去之势。
灯花流转中,他牵着我离开了宴席,可奈何终究还是体力不济,一路上止不住地低咳。
我眼前虚无,却还是抬头望向黑夜。
「宋熠,我想去宫墙上吹吹风。」
他握住我的手指微屈了下,说了句好。
去宫墙的路百转曲折,到后来变成了我俩相互搀扶。
我忍不住笑弯了眼,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心酸。
一个是瞎子,一个是强弩之末。
登上高墙,实属不易。
宋熠见我笑,也跟着低笑了起来。
或许他也觉得现在我们的模样颇为滑稽。
这天,我破天荒地同他说了很多话。
「宋熠,你成为天子后可曾真的快乐?」
宫墙实在是高,急促的风声卷碎了我的话。
宋熠没有回答我,而是问我快乐吗?
问完他自嘲地笑了笑,「琼华,两国交战,我无可奈何。」
我偏转过头,随手拭去了眼角的泪。
他知道我不愿听,也识趣地没有继续。
「琼华,红色很称你,只是这花纹不像是我永嘉的技法」。
过了良久,他生硬地扯出了句话,想要打破尴尬。
我摸着袖摆的繁复,并没有接他的话茬。
近处烟火绽放,炸开了夜空。
璀璨之下,我面对宋熠,永嘉的国君,默声道了句永别。
烟火声音太大,他没有听清,试图拉住我的衣袖让我再说一遍。
可他做不到了,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我看不到,也能想象他此刻震惊的模样。
「陛下很聪明,总是偷偷扔掉我送去的吃食」。
「那些毒不过是混淆视听罢了」。
我如鬼魅般缓缓走到他的身边,居高临下视他为蝼蚁。
宋熠实在是太聪明,当即就想到了答案,难以置信地问我。
「你竟用自己做毒?」
我笑了,全当默认。
桑花根茎有剧毒,久闻五脏俱裂,回天乏术。
宋熠不顾形象地爬向我,抓住我的裙摆,张口闭口是爱我之言。
我厌恶地踢开了他的手,在他忍受噬心之痛时,我贴心地附在他耳边告诉他。
「连你最疼爱的孩儿,永嘉未来的储君,也是我和辞安的孩子」。
「真是让人忍不住开心啊」。
刀刀扎人心,狗皇帝猛吐一口黑血,沙哑地怒吼。
又是一年上元灯节,南国小公主一跃而下高墙,鲜艳的嫁衣如易碎的琉璃,散在了天地。
这是她第一次嫁人,不远处的海棠树下,站着剑眉星目的少年郎,对她笑意缱绻。
她终于赴那一场旷世美梦,再也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