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枕霞阁格外热闹,因为宁州都督之子冯粼光临了枕霞阁,还豪掷千金邀来花魁颜绮霜作陪。
今夜冯粼也难得地得到了佳人青睐,传言中甚少抛头露面的花魁颜绮霜,不仅专门为冯粼舞了一曲,还在席间和冯粼相谈甚欢。
席间颜绮霜见冯粼面前的酒壶空了,忙吩咐团儿道:“去房内将我珍藏的桂花酒取来。”
“是。”团儿领命离开。
面对颜绮霜的盛情相待,冯粼自然有几分受宠若惊,“多谢霜霜姑娘。”
颜绮霜暧昧地看了冯粼一眼,娇羞一笑,“公子客气了。”
不多时团儿便回来了,她将桂花酒递给颜绮霜时,在她耳边悄声道:“沈云臻沈大人来了,我先将他带到姑娘房间了。”
颜绮霜面上虽然不动声色,眼波流转间为冯粼斟了一杯酒,哄着他喝下,但她在心里已经开始暗骂沈云臻搅了她的好事。
前段时日,颜绮霜见徐老一案迟迟没有进展,去找沈云臻发现没什么用,便去找杨惠看能不能套出些有用线索或者帮上什么忙。第一次去竟然碰见了李小映,第二次好不容易在街上堵到杨惠,杨惠又以她职责所在,不能透露案情为由将她给打发了。
今日难得冯粼来了枕霞阁,她正准备使用美人计,和冯粼搞好关系,设法让冯粼给他爹都督冯章递话,向皇帝进言,早日将李小映绳之以法。冯章虽不是徐文仲的学生,但听闻他历来对徐文仲极为敬佩,得知此事后定然不会坐视不管。谁知道她还没找到机会开口,沈云臻便来了。
颜绮霜房间,镂空的三脚香炉中焚着不知名的香料,淡淡的烟雾缭绕四周,沈云臻正安静地品着手中的清茶。
门外传来一阵有些气势汹汹的脚步声,紧接着门便被推开了。颜绮霜径直走进来,随意地靠在一旁的博古架上,完全没了刚刚在冯粼跟前温柔可人的模样,她有些气呼呼地望着沈云臻道:“沈大人你这大晚上不睡觉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我都快哄得冯都督的独子娶我做夫人了,都被你给搅黄了!大人且说说怎么赔我吧?”
沈云臻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不紧不慢道:“我给颜姑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颜绮霜闻言站直了身子,既惊且喜地问道:“要抓李小映了吗?!需要我做人证?我随时都可以!”
沈云臻缓缓站起身,望着颜绮霜道:“徐老一案的确有所进展,也的确需要颜姑娘的证言……”沈云臻走近颜绮霜,自袖中掏出那张绘有凤尾鲲鹏的宣纸,“颜姑娘应该认得这个图案吧。”
颜绮霜看了一眼,有些讶异地望向不远处墙上挂着的那幅画,“这幅画和我墙上那幅一模一样啊。”颜绮霜疑惑地望着沈云臻,“大人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这种凤尾鲲鹏的花纹甚少得见。颜姑娘的这幅画是从何处得来的?”沈云臻问道。
颜绮霜心中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微微侧首,避开沈云臻的目光,“朋友送的。”
“颜姑娘的这个朋友可是寄如芙寄姑娘?”沈云臻追问道。
颜绮霜神色微变,她默然片刻问道:“她现在身在何处?”
“城郊西北角的一个小村落里。”
颜绮霜微阖双目,遮去眼底泛滥的情绪。半晌后,她才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抬首望向沈云臻,“大人难道怀疑她和李小映是同伙?”
沈云臻不置可否,“我们怀疑她与徐老遇害案有关,所以还请颜姑娘将知道的与她有关的一切,都据实相告。”
颜绮霜定定望了沈云臻片刻,上前几步在案几前坐了下来。
她端起桌上早已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口,仿佛这样才能平复情绪,她遥遥望着画上那只栩栩如生的凤尾鲲鹏,“这幅画是多年前她亲手画的,赠予了我,凤尾鲲鹏这个纹样是她自创的……”
十年前,颜绮霜前往宁州书院,向徐文仲求学,随行的还有一名仆人和婢女。可是行至中途,他们遇到了劫匪,仆人和婢女最先被杀,颜绮霜为了逃命用粗粝的石块砸伤了为首那名劫匪的头。
劫匪捉到颜绮霜后为了报复,并没有立即杀她,而是气急败坏地揪着她的头发,将她的头一次一次地撞向路旁坚硬的岩石上。
她只记得当时,耳中响起震耳的嗡鸣声,温热的鲜血从头顶渗下,遮住了她的视线。但她还是强忍疼痛,寻机用随身的匕首划破了那名劫匪的手臂,趁他呼痛时,仓皇逃命。
那天,颜绮霜拼尽全力横冲直撞地往前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去。不知跑了多久,她来到了一条官道上,而她也因为气力耗尽头晕目眩,再也强撑不住重重地摔倒在地。
她眼角余光中看到,不远处依稀有道策马驰骋的少女身影,她勒紧缰绳,从马背上翻身而下。
没过多久,颜绮霜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她微微睁开双眼,视线中周围的一切都极为模糊,但唯独眼前的少女身影异常清晰。少女拄剑跪立在她身侧,脸上沾染了血色,眉宇间英气逼人,虽然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傲之气,但那一刻,女子双眸中满是对她的关切。
后来,颜绮霜才知道,女子叫寄如芙。那天是恰巧经过的寄如芙救下了她,将她送入医馆,她才得以活命。
只是,颜绮霜脑部受创,醒来后忘记了过往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她身上也并未携带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颜绮霜唯一记得的便只有,她此行是要前往宁州书院。
颜绮霜在医馆醒来那日恰好是霜降,为了便于称呼,寄如芙便叫她霜降。
寄如芙得知两人同路后,便一直等到她身体好转,带她一道前往宁州。
颜绮霜随寄如芙来到宁州后,书院那边并没有查到和她身份相关的信息。书院中除了晚到的寄如芙外,其余学生已全部入学。
颜绮霜一时间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徐文仲得知颜绮霜的遭遇后,便破格将她收为学生,还为她取了颜绮霜这个名字。
颜绮霜为人聪慧,但并不爱读书,次次学考倒数。反观寄如芙,每次学考都拔得头筹,才学是徐文仲那批学生中最为出众的,而且还有一身好武艺,令人钦羡不已。
不过寄如芙历来离群索居,独来独往。颜绮霜仿佛是为了偏不让寄如芙如意一般,格外亲近她,做什么都喜欢和她一起。
寄如芙最初不厌其烦,但是慢慢地好似也习惯了,便由她跟着。二人渐渐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也就是在那期间寄如芙画了这幅凤尾鲲鹏图,赠给颜绮霜。寄如芙说它象征着对女子最美好的祝愿,能保佑女子美梦成真,成就一番事业。
虽然寄如芙给人最初的印象是目下无尘、性情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但颜绮霜看得出她冷硬的外壳下,藏着的是一颗异常柔软的心。颜绮霜甚至认为即便当初对她出手想救的人不是寄如芙,她们也定然能成为朋友。
但是颜绮霜和寄如芙的友情,只持续了短短两年。那年秋日,寄如芙突然开始疏远颜绮霜。
往日徐文仲每次讲学,寄如芙都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可是那段时日,她经常缺席徐文仲的讲学,甚至开始隔三差五夜不归宿。
她荒废了学业,缺席了一次又一次的学考,在书院的时间越来越短。而且她不再和颜绮霜讲话,每次看到颜绮霜也故意装作没看见。
有好几次颜绮霜想找她主动搭话,她都装作没听到,径直离开。
颜绮霜后来无意中听其他人闲聊才知道,寄如芙在书院外遇到了一名对她很好的男子,她经常出去与那名男子相会。
霜降前后,寄如芙难得回了一次书院,颜绮霜和她在游廊中相遇。寄如芙看到颜绮霜后,像往日那样装作没看到一样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颜绮霜望着与她擦肩而过的寄如芙,突然叫住她道:“阿寄,听闻你得遇良人,我真的为你高兴。”
寄如芙这次终于顿住了脚步,她在原地定了片刻转过身,“是啊。”她的眼中满是傲气,话语冷得像千年寒冰,“我的良人事事以我为先,对我照顾有加,呵护备至,一直敬我爱我护我,我想做什么他都会真心支持,不会动那些乱七八糟的歪心思……”她直视颜绮霜,眼神凛冽如刀,“更不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颜绮霜听出寄如芙话里有话,她沉默半晌后,从袖袋中摸出一对龙凤挂坠,递给寄如芙,“送给你们,祝你们早日修成正果……”
寄如芙看也没看,直接抬手打掉,那对龙凤挂坠霎时碎裂在地。她看着颜绮霜,眼中满是愤恨和嫌恶,“收起你的好心吧,我不需要。”话音刚落,她便径直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那是颜绮霜最后一次在书院里看到寄如芙。
那天过后,寄如芙径自离开书院,和那名男子私奔了。
她们的友情,始于霜降,终于霜降。
书院里最初还会渐渐传出,寄如芙和那名男子的消息,渐渐地,便再也听不到了。后来听说,书院传信寄家说明寄如芙的情况,而后直接将她除名了,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在书院中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