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很快便为李小映找了一个良家女子的新身份。
徐统很守信,成婚之前,他没有让李小映为他试药。李小映也随遇而安地在此住下,静等着几日后做新娘。
那天夜里,她本来就要睡下了,突然听到外面有动静,似是药房的方向传来的,便出了房门。
徐统在药房研究改良惜花令时,试了几种配比都不理想。这时管事因为婚仪上的事,不敢做主,来请他拿主意。接连的挫败,让徐统深受打击,本就无处发泄怨气的他,随手拿起身旁药臼狠狠向管事砸去……
徐统喜怒无常,研制新的惜花令有进展的话,就会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旦遇阻,便会暴跳如雷。
李小映立在院中远远看到,管事捂着头上渗血的伤口,自药房夺门而出。
药房内隐约传出摔砸东西的声音。
这时,李小映缓缓仰首,望着漆黑的天际,后知后觉地发现竟然下雪了。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降临人间。
雪花透过窗扇缝隙荡进了屋里。
颜绮霜望着灯火下飘进来的雪花,喃喃道:“下雪了。”
杨惠微微抬首望了一眼今年的初雪,继续在灯火下研读起了手中那本毒药典籍,这本书她一直随身携带,一有空就会翻阅。
她们已经被关在这里九天了,每日都会有专人给她们送饭,但是却没有人和她们讲话。颜绮霜喊哑了嗓子,也没有人来救她们。
“杨姐姐……”颜绮霜望着杨惠,“李小映为什么要一直关着我们?”颜绮霜靠在角落里,有气无力地喃喃道:“她问我杀死徐文仲的毒药从何处买的又是为何?”
杨惠从书中抬眸望向颜绮霜,“她应该是要找制作毒药的主人南宫瑾……”
“她找南宫瑾做什么?”颜绮霜疑惑问道。
颜绮霜微微摇首,“我也暂未猜出她的用意……”
窗外雪声簌簌,沈云臻的房内,老仆早早地为他笼起了炭火,温暖如春。
沈云臻白日带人在外搜寻李小映的下落,晚上回来,则翻阅起其他各司送来的文牍。
其中有一份与宁州都督冯章相关,帮助武元良逃回宁州的人就是冯章,他也是武元良的主顾,武元良手中握着他的把柄,胁迫他不得不铤而走险。
沈云臻继续往下翻阅,当看到户曹呈报的户籍名册和婚丧嫁娶名单时,他的手缓缓顿住。
四更天,徐统家的下人,便开始忙碌起来,准备婚礼所需的各项用具。
婢女唯恐误了吉时,早早地将李小映唤醒,为她梳妆。
李小映望着镜中的自己,一身红衣,精致的妆容加上各种钗环珠翠,她都有些快认不出自己了。
清晨时分,雪终于停了,地上已积了半尺多厚。
徐统邀了很多人来参加婚礼,整个院子,人头窜动,好不热闹。
吉时到了,一身喜服的徐统和李小映,在人们的簇拥下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李小映身着一件鲜红的嫁衣,手持却扇遮住面容,和徐统一起在众人的祝福中,缓步走向礼堂。
两人按照司仪的引导,先后拜过1天地和高堂。可就在夫妻对拜时,李小映突然扔掉却扇,一把扯过徐统的右手,按在高堂位置的桌上,拔出匕首狠狠地刺了下去。
这次她没有刺偏,匕首穿透徐统的手背直直地钉在桌上。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所有观礼的人,一时都愣在原地。
伴随着徐统凄厉的惨呼声,众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忙慌乱地上前想要阻拦。
徐统也下意识地伸手想要阻拦,李小映死死盯着徐统,眼中满是狠厉,她拔出匕首又刺向了他另一只手,鲜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在周围人围过来的前一刻,她拔出匕首,抽身离去。
徐统因为剧烈的疼痛而面容扭曲,他重重地瘫跪在地,鲜血自他手掌伤处汩汩下来,淋漓了一地。
雪又开始下了。
沈云臻骑马带人来到徐统家门外时,身上已落了一层薄雪。
他拉住缰绳,还未及下马,突然听到内中一阵骚乱。下一刻,一道熟悉的女子身影跃上墙头。就在她欲从墙上一跃而下时,沈云臻突然叫住她,“李小映?!”
风雪中,李小映回过首。
雪花飞舞,远远望去犹如春日的杏花,纷纷扰扰。
乌发朱唇,红色嫁衣,和这一地洁白相映,犹如画卷一般。
李小映看到沈云臻,嘻嘻笑着,一双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下一刻她自高墙一跃而下,冲入了这连天风雪中。
“追!”随着沈云臻一声令下,所有人再次策马前行,向李小映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李小映的一身红衣,在漫无边际的雪地里,异常醒目。她一路横冲直撞地向前跑。初时,她将沈云臻等人远远甩在身后,但是渐渐地体力开始不支,步伐也越来越慢。
而地上也出现了淋漓的血痕,像是朵朵红梅,开在皑皑雪地里。
沈云臻沿着那一路血迹,终于再次追上了李小映。
李小映立在断崖上,再向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山崖上的风很大,将李小映的红衣吹得猎猎作响,她身形有些不稳,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越发显得形销骨立。
李小映的周身都被染上了一层浅白,她发丝凌乱,满头珠翠已不知所踪,发髻上也落了一层薄雪。她踉跄着转过身,望着沈云臻翻身下马,望着他带人走近。她双目微弯,眼中带着笑意,“大人,好巧啊。”
沈云臻在李小映身前几步顿住脚步,望着李小映,“武元良是你杀的?”
李小映点点头,“我不仅杀了武元良、徐文仲和洛清闻,还废了徐统的双手……”
“为什么?”沈云臻问道。
“大人应该猜到的,我也曾被徐文仲囚禁过。虽然我杀死了徐文仲,但我不甘心他就这样死去,我不甘心他在死后仍受万人景仰,所以我要揭穿他的真面目,让他受世人唾骂,遗臭万年……”李小映望着沈云臻,勉力笑了笑,“好在我终于做到了,不仅成功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真面目,让他声名尽毁,还手刃了当初将我卖到宁州的武元良……”
雪越下越大,血顺着李小映的指尖滴落,在雪地上淋漓一大片血痕,而她的嘴角也渗出了血,衬得面色越发苍白。
沈云臻定定地望着李小映,眼中浮现担忧,“李小映,随我回去。”
明明两人中间只有几步之距,但却被这袭风雪所扰,仿佛远隔千里。
“我才不要。”李小映笑着向后退了一步,脚踩在了悬崖边上。
李小映望着沈云臻,目光渐渐变得悠远绵长起来,“大人,抱歉,曾经将你误认成了武元良,险些杀了你……”
这些年她也一直在查当初将她拐卖到徐府的那个蒙面人,直到发现徐文仲身亡那晚他曾到过徐府,于是她便开始了刺杀行动,只是没想到竟会将沈云臻误认成了武元良。
“还有,对不起,利用了你。”李小映话音刚落,便仰身向后倒去。
“李小映!”沈云臻忙箭步冲上前,匍匐在地,手忙脚乱地,一把捉住了李小映的衣襟。
李小映仰首望向沈云臻,风雪凌乱了她的鬓发,那双灵气逼人的眸子明亮如常,落在她面颊上的雪,一点一点融化,但很快便有新雪拂上。
“李小映,宋真到底在哪里?”呼啸的风雪声中,沈云臻听到自己问道。
武元良房间地下暗道中的那具女尸,的确是徐文仲一案的受害人之一,但却不是宋真。
“对不起……”李小映的眸中浮现出久违的温暖笑意,但却带着说不出的苍茫,“当初为了取得徐文仲的信任,我亲手杀了她。”
话音刚落,李小映突然拔出匕首割断了自己的衣襟。
沈云臻忙倾身向前,想要再次伸手抓住她,可他的手却只碰到了她一掠而过的发丝,她的身体向下坠去。
沈云臻忙自断崖上起身,他想也没想,向崖下纵身跃去,但是却突然被身后的张刚几人合力拉住。
沈云臻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开他们,但却被他们死死钳制住,无法移动分毫。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小映的身体向下坠去。模糊的视线中,李小映那件浸满鲜血的嫁衣被风鼓起,她发丝纷乱,容颜也在风雪中变得模糊。
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连天的风雪中。
雪越下越大,呼啸的风雪声,将窗子吹得哐当作响。
杨惠突然从书中抬首,望向颜绮霜,“阿颜,我好像猜到小映为何要去找南宫瑾了?”
颜绮霜忙坐直身子,“为什么?”
“惜花令不仅能让中毒之人面容秀妍,深得男人喜爱,还能让她们的容貌永远停留在服用的那一年,自此不会发生任何更改,一直保持着少女模样,但代价却是……”杨惠顿了顿,“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忍受毒发时深入骨髓的痛楚,最多也活不过二十四岁。若毒药在体内停留八年以上,那么最终身亡时,全身就会如遭凌迟……”
颜绮霜喃喃低叹道:“惜花令……二十四岁……”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杨惠,“李小映!我之前见过她,很多年前我见过她的!那时她便和现在长得一样……”颜绮霜说到这里,突然垂首痛苦地低吼出声,“我早该想到的……她也中了惜花令……”
模糊的记忆中,那个拯救过自己的少女面容渐渐清晰。
颜绮霜看着杨惠,眼中满是泪水,她几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李小映……就是救过我的阿布……她就是大人一直在找的未婚妻子!”
李小映和洛清闻一起曾被徐文仲囚禁多年,洛清闻当初给出的阿布画像却是另一人的模样,两人定然早有约定。
“她把我们囚禁在这里……”杨惠望着颜绮霜,眸中泛起隐隐泪光,“是为了……”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颜绮霜已经明白一切了。
颜绮霜侧身透过窗子向外嘶声喊道:“来人啊!快放我们出去!我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李小映是无辜的!我才是凶手!”
“李小映她要寻死……她要为我们担下罪责去死……”杨惠用灯座一次一次重重地砸向直棂窗,手指磨出了血,她浑然未觉般喃喃道:“她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今日……快放我们出去,我们要去阻止她……”
“我们不能让所有事都由她一人承担!求求你们……无论是谁放我们出去……”
她们的声音,在冰冷的雪天,异常凄厉。
“杨长史……颜姑娘……”不知过了多久,张刚突然带人出现在窗外。
可是杨惠和颜绮霜无论怎样拼命往断崖赶,还是晚了。当她们冲到断崖边时,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你知道徐文仲对我们做过最可恶的事情是什么吗?”
那一日,春日迟迟,梨花如雪。
从徐府逃出来的洛清闻,因为再也画不出自己心中的花鸟画,而痛苦不堪。她每每提笔,都会回想起与徐文仲相关的画面,竟是连她曾经引以为傲的花鸟图一笔都画不出。
李小映坐在窗台上,望着洛清闻:“是你虽然身体已经远离他了,但心却无时无刻不在承受暴行;是你明知道可以离开,却因为害怕阔别已久的人间,而犹豫了;是你虽然逃了出来,但却从未真正逃出,你逃出的只是一具躯壳,真正的你被永远禁锢在了那里,在那暗无天日的角落里一点一点腐朽……”
李小映向洛清闻嘻嘻笑道:“所以,清清我们一定要用力地真正地逃出来,好好地活下去,不能如了他的愿……”说到最后,虽然仍在笑着,但眸中却满是泪光。
洛清闻望着李小映,脸上泪痕斑驳,但还是微微点头,“要活下去。”
可是两人都失约了。
再也无法画出自己喜欢的画,那是洛清闻曾经视若生命的东西,这份痛还没来得及消解。
惜花令的毒发便再次袭来了,那种痛一次比一次严重。
她求告无门,状若癫狂,那深入骨髓的痛,让她疯狂地在屋内摔砸东西,她不受控制地将自己的头一次一次撞向坚硬的墙壁。
“清清……”绝望中,她听到了李小映的声音,“坚持住……我们筹划了那么多年,马上就要成功了,马上就能为红红报仇了……长吉他也很快就能研制出解药的……”
洛清闻一把抓住李小映的手腕,“我求你,小映,我求求你,杀了我!快杀了我啊!我求你……”
洛清闻话未说完,便再次痛苦地在地上抽搐,她的面容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
李小映定定望了她半晌,眸中满是泪光,最后还是上前,拔出短剑,一把划过她的脖颈。
温热的鲜血溅到她的手背上,那一刻,她便也已经死了。
不是没有逃过啊。
她在被徐文仲囚禁时一直在逃。
直到第五次,她终于成功逃了出去。没想到却意外在街上撞见了徐文仲。徐文仲不仅光明正大地将她带回徐府,自此她还有了一个新身份李小映,她还因此帮徐文仲成就了一段佳话。
三年前,她再次出逃,这一次她跑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远,她甩开了追踪的人,一路风餐露宿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
可是,当她不远千里回到家后,爹娘却早已过世,记忆中那个温馨的家早已荒草丛生,破败不堪。
爹娘是在她失踪后,散尽家财四处寻她无果后,郁郁而终的。
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失魂落魄地在外游荡,直到她晕倒在路旁,而后被一名老妇人救回家中。
深夜,老妇人担心她,为她加盖被子,恰逢这时,李小映自睡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拔出匕首刺向老妇人。
直到鲜血溅在脸上,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现在的她早已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整日梦魇不断,甚至还误伤了真正对她心怀善意的人。
那日深夜,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将老妇人背到医馆。她想方设法筹足了诊金,默默守着老妇人直到她痊愈,才悄悄离开。
李小映再次回到了门庭若市的徐府。那一天,她径直越过众人,跨过门槛步入后院。
清晨,徐文仲打开房门,看到的是跪在门口的李小映。她的周身泛着寒气,不知已在外面跪了多久。
听到开门声,她仰首望着徐文仲,盈盈笑道:“我回来了,再也不会逃了。”
她重新回到徐府,回到徐文仲的身边,不为其他,只为复仇。
雪终于停了。
半山腰上的那座坟墓早已经被雪覆盖,墓碑上的字清晰可辨:妹成素之墓,兄长吉泣立。
闻人长吉不知在墓前立了多久,他肩上和发上都落满了雪。
一只杜鹃鸟飞掠枝头,惊落一枝雪。
闻人长吉缓缓解开了缚眼的白绫,露出了一双桃花眼,他环顾四周,喃喃道:“原来暂时得以清明的世界是这个样子啊……”
他远远望着杜鹃鸟远去的方向,眸中浮现一抹淡淡的温暖笑意,带着这世间最美好的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