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命悬一线
王正2025-11-07 13:525,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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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阳君当然明白赵介的用意,他也正有此意。权谋之道,利字当先,此事无论是真是假,他都不希望宛地被纳入他国囊中,正好可以借此调停的机会瓦解任何一方试图染指宛地的阴谋。

“如此,寡人却之不恭了。”

临时的裁判之所设在四象坛,几天前,信阳君刚刚在此祭告天地,诵读诏书。两国大军都暂时留在宫门之外。在势均力敌的两国相持不下之际,天子的威严与王朝的法令竟然得到了尊重。

天色已渐渐泛白,空中的云朵变得清晰起来,庄严的四象坛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薄薄的雾气正在消散,但依然有些朦朦胧胧,显得更加典雅神圣。

赵离很少在午时之前起床,三年来,几乎是头一次感受到寅时学宫的景象。黎明前夜色中殿阁隐约的身影,清冽的空气中夹杂着一丝凉意,微风中飘溢着植物的清香与泥土的芬芳,他深吸一口气,陶醉在这美好的晨曦中。他的心总是很大,无论多大的风浪,只要有一点儿小小的幸福,都可以马上抛诸脑后。对他来说,生命中的苦难远远少于美好,自从出生以来,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无法解决的困难,世上也似乎并不存在绝望二字。

“想不到清晨的景色这么美,难怪你总是起得那么早。”赵离感叹道,“可惜没有好酒来配这良辰美景。”

司徒煜此刻却没有这种闲情逸致,对他来说,危机还远没有过,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大域学宫和宛地陈人的安危。如果粮商孚仲证明司徒煜试图颠覆曹国,那么后果将会非常严峻。第一,大域学宫违背盟约,声名受损,甚至会波及开办分校之事;第二,恐怕会连累高漳君一家,令他们背上不白之冤,遭到本国政敌的攻击;第三,关于宛地的约定失效,章国会以此为由出兵占领宛地,以王晋的行事风格,一定会大肆屠杀陈国流民。

高漳君显然不想插手此事,若非救子心切,他甚至不会与王晋交战。各国之间形势微妙,朝堂之上危机四伏,君子不立危墙,赵介深谙此道,怎会轻易将自己置身于困境。

信阳君似乎有意在回避司徒煜的眼神,在他经过司徒煜身边的时候,也是面如冰霜,甚至没有看他一眼,难以想象几天前他们曾经有过那么投机的谈话,是那样英雄相惜、相见恨晚。

十万陈人对他们来说也许只是一个数字。宛地的位置是如此敏感,而对任何一国来说,章国都是非常可怕的对手,谁会为了这区区十万流民而与章国为敌呢?现在他是在以一人之力对抗强章。司徒煜很少感到如此无助,在千军万马面前,一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在某一时刻,他心中甚至有过与王晋同归于尽的念头,但他马上克制住了这种幼稚的冲动。真正可怕的不是王晋,是章国,这种做法只能令宛地雪上加霜。

鸟儿的鸣叫划破了黎明的寂静,东方天际浮起鱼肚白,大地渐渐地光亮了起来。阳光透过云层折射出金光,四周的雾气在无声无息地消散,司徒煜心头的阴霾却越来越重,几乎令他透不过气来。

刚刚经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波,大家虽然疲惫不堪,却都没有睡意,他们都聚集在四象坛前,等待着最后的结果,而这份裁决的关键人物却还在路上。

重达千斤的猛虎,其心不足十两;百丈楼阁也要依靠小小的木榫连接,很多时候,一个小人物却是大事的关键所在。

孚仲身体肥胖,骑术欠佳,出发前被章国的烈马摔伤,只能乘车赶往大域学宫。道路崎岖颠簸,马车行进缓慢,学宫前的一场激战已经平息,他却还没有赶到。

四象坛前的辩论却早已展开,信阳君位于中央,卫野怀抱双戟站在身后,左手是赵离、司徒煜以及廖家父女,右手是章国诸将。焦点自然集中在关于宛地的盟约上。

“送粮不假,但只是为了赈济灾民,哪有什么策动叛乱,你们不要含血喷人。曹国人不管宛地,难道要看着这十几万无辜百姓活活饿死吗?”赵离义正词严地坦然说道。

“小侯爷宅心仁厚,老夫佩服,但既然你知道宛地属于曹国,那么为什么不通过曹国国君和官府送粮呢?你是向曹国送粮,不是向他们要粮,难道曹国君臣还会反对不成?”王晋咳喘剧烈,但话却说得有条不紊,他不只擅长用兵,对权谋之术也驾轻就熟。

赵离被问得张口结舌。

赈灾粮如果送往曹国,那么恐怕一粒都不会送到灾民手中,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却没有任何凭证。

司徒煜素来能言善辩,今天却感到哑口无言,似乎一切道理都掌握在章国人手中。

“所幸这份盟约老夫也曾看过,老夫虽然上了几岁年纪,但也还记得一二,盟约签订之时,信阳君和定平国君也都在场。”王晋挑衅地看向人群中的赵介,“如果有人背盟在先,章国将不惜一切代价捍卫宛地之平安。”

赵介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虽然他对司徒煜利用赵离插手宛地一事感到不满,但儿子的敢作敢当令他欣慰,赵家的男儿,绝不会是贪生怕死、鼠首偾事之辈。他看着高大挺拔的儿子,心中涌起无限柔情,阿季小时候种种顽皮可爱的样子仿佛就在昨日,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而且侠肝义胆,英气勃发。自己虽然忙于军务,没有太多时间陪他,但现在看来,儿子的身体内流着他的血,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想到此,老将军的眼睛有些湿润。

“爹,我带人护送阿季回定平。”赵夺小声耳语。

“不要操之过急,要伺机而动,章国的人马比我们多。”赵介小声叮嘱,刚才的胜利是一时侥幸,章军的战斗力并不弱于定平,他不想再通过武力解决。

“我担心章国的援军会到,那时候对我们更加不利。”

“凡事不要只靠硬拼,章国人占尽天时,但地利和人和是我们的。”赵介小声说道,“这里是大域学宫,廖夫子是我的老朋友。”赵介与人群中的廖仲互递眼神,心领神会。

“儿子明白。”赵夺恍然大悟,“老夫子一定会帮忙的。”

“找机会带阿季从后面走,这是上策。”赵介略一沉吟,看向四象坛前的王晋,“万一有什么不测……你可以多快擒住那个老匹夫?”

赵夺笑了,暗中握紧拳头:“爹,我都有点儿盼着出现不测了。”

说话间,一名章国侍卫挤过人群,跑到王晋的身边低声耳语。片刻,王晋枯瘦的脸上露出笑意:“各位大人,证人孚仲到了。”

人群一片哗然,旋即自动闪开一条通道。一辆马车缓缓驶过,停在四象坛前。

司徒煜认得这正是孚仲的马车。

身后,赵离拉住司徒煜的手,悄悄耳语道:“一会儿跟我走。”

此时,太阳已经从东方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周围的云被阳光染成美丽的朝霞,周围的树木、花草,远处的青山都披上了晨曦,草叶上的露珠像珍珠一般晶莹剔透。但如此美丽的景象并不会持续很久,花开易谢,美景易逝,人生岂非也是如此?

在这一刻,司徒煜做出了决定,我已经害了宛地的百姓,无论如何不能再害赵离一家。无论结果如何,我要留下来,承担所有后果。

一名章国侍卫大步走到车前,掀开车帘。车中赫然正是粮商孚仲那肥胖的身躯,他安然坐在车内,悄声无息,神态安详,但却永远无法说出任何证词。

他的颈上有一道整齐的割痕,伤口并不很深,血流得不多,但足以致命。可见这一剑之快,他几乎死得毫无知觉。

包括司徒煜在内,所有人都被震惊了。

王晋勃然变色,就算刚才遭到赵家军背后偷袭之时都未有过如此慌乱,他起身喝道:“来人!”

章国卫士纷纷抽出佩剑,包围了马车,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但却不知道敌人身在何方。

司徒煜隐约看到人群中有人不易察觉地对他一笑。当他再次寻找时,那人已然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相传三百年前,昭厉王时期,王妃去少室山祭祀,途径漳水时,突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只巨手出现在风沙之中。马匹受惊翻倒,王妃跌出车帐。回到都城后,怀孕三载,却生下一块玄色怪石。幽王令巫师占卜,认为是不吉之兆,于是暗中处死王妃,令工匠将这块怪石铸成一柄剑。工匠铸剑十年,始终无法成功,幽王也因此杀掉了一批又一批的工匠,直到一名工匠在剑即将出炉之时投身炼炉,以身祭剑,宝剑方成。此剑主凶,尚未面世便有很多人为它而死,故名为“天殇”。天殇剑有一种不祥的杀气,很少有人能够驾驭,三百年来,无数英雄死在它的利刃之下。

“现在这把剑就在你的手中,拔剑吧!”

声音沙哑、尖细,听上去有些刺耳,像金属摩擦发出的声音,令人感到十分不适。

空旷的大殿中传来回声。

大殿方圆三丈,挑高很高,但并不令人觉得宽敞,因为四壁没有一扇窗户,墙壁斑驳,颜色灰暗,令人感到非常压抑,地面由青石铺成,四壁燃着火把。这就是执明学院的非命堂。

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站在阴影中,白发披散,身形佝偻,宽大的黑袍拖曳地面,宛如一只乌鸦,手拿一根斑驳弯曲的拐杖,他就是执明学院总教习渡鸦大师。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何年来到的大域学宫,据说他已经活了上百年,就连廖仲都是他的晚辈。他培养出天下最优秀的杀手,自己手上却从未沾血,他一生孤僻避世,虽然声名远播,却没有多少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宝剑出鞘。季布随之挺身进击,身法矫健,悄声无息又迅猛无比……

十五天前,季布刺杀信阳君未遂,反而得到了他的赏识,并以佩剑相赠。司徒煜的仗义相救,信阳君的礼贤下士,这一切令季布有些措手不及,虽然渡鸦大师曾经多次对他讲过,好的刺客必须要有谋士甚至君王的思维,这样才能审时度势,无往不利,也曾经多次让他去孟章学院听课。但季布却始终无法理解老师的话,孟章学院的课程令他感到乏味之极,但一个合格的刺客是不会在他人面前放松警惕呼呼大睡的,所以他只能想出一些小花样来打发时间。在大家抑扬顿挫地诵读文章的时候,他从不开口,而是躲在角落中观察每一个人,他们的眼神、表情、动作,甚至呼吸,判断他们下一刻要做什么,当他把所有人都想得很清楚之后,就开始观察从窗口飞入课堂的苍蝇,寻找它们飞行的规律。闲暇之时,他在后山的树丛中收集了许多荆棘上的硬刺,装在细小的竹筒中,在上课时吹向空中飞过的苍蝇,看上去像是咬着笔管沉思,实则是在暗中寻找猎物。尖利的硬棘刺入苍蝇肥硕的腹部,或者穿透它们的翅膀,有时候干脆直接射断它们的头。当没头苍蝇落在其他同学的书卷上团团乱转的时候,季布会偷偷露出微笑。最多一次,他曾经在一堂课上以十一枚硬刺击落了十二只苍蝇,其中两只被穿在一起钉在立柱上。久而久之,他的吹箭功夫日渐精进,箭不虚发,但谋略却依然一窍不通。他一直为这种意外所得的功夫感到欣喜,甚至给它起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变宫”,这是他在某一堂课上,老师在讲解音律调式“宫、商、角、徵、羽”时偶然想到的,而“变宫”是七声中的最高音,不同的是他吹的不是埙和笙管笛箫,而是箭。

季布看上去很消瘦,如果穿上宽大的长袍甚至有几分羸弱,但实则生得板肋虬筋,身上几乎没有一丝赘肉,极为精壮,而且极为灵活,无论是暗器还是击剑,他唯一的秘诀是——快。他不关心对手的武功有多么高深,甚至不想考虑如何防御,他唯一要做的是让他们没有机会出手。

季布出手极快,哪怕是在训练中也从不留后路。渡鸦大师看似未动,但剑尖却沿着宽大的长袍划过。季布闪电般地回身再刺,动作流畅,行云流水。渡鸦大师以手中的拐杖招架还击,空旷的大厅中连衣袂飘摆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两人的交手电光石火般一闪既逝,仿佛这里没有发生过任何格斗,甚至他们的位置都不曾改变。渡鸦大师手中的拐杖抵住了季布的喉咙,但季布的剑却距离渡鸦大师尚有三寸之遥。

“我慢了。”季布有些沮丧地垂下剑。

“是你还不能驾驭这柄剑,你心里充满了矛盾,这是刺客的大忌,剑道由心,记住,刺客的心不能有一丝波澜,否则你的心就会被掏出来,放在别人的托盘上。”

季布打量着手中的剑,他第一次感到原来剑是如此难以驾驭。

“你走吧。”渡鸦大师转身离去,“这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

季布长跪道:“老师,弟子应何去何从?”

在老师面前,他显出一丝茫然。

“你不是找到主公了吗?”渡鸦大师没有回头。

“我并没有答应。”

“可你收下了这柄剑,姬殊把天殇剑给你,就是要你去替他杀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渡鸦大师转身,缓缓逼近季布,他的脸上布满皱纹和寿斑,白眉浓密,眼窝深陷。

“大域学宫自创立起三百年,从没有人敢在学宫杀人。你让这座圣殿染上了血腥!”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恐惧而忧虑,“恐怕这里以后也不会再是净土了。”

渡鸦大师的话果然应验了,短短十几天之后,杀气腾腾的章国大军包围了大域学宫,搜捕司徒煜。这个不平凡的夜晚发生了许多事,季布在暗中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悄然离开学宫,在五里之外的路旁静静等候证人到来。当章军护送证人来到学宫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队伍中多了一名士卒,在大军杂沓的马蹄声中,就连距离马车最近的骑兵和赶车的车夫也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动静。

天殇剑果然名不虚传,吹毛断发、锋利无比,剑锋划过对方的咽喉,宛如一阵清风拂过,伤口整齐得像是良国都城洛滨最精美的纸张的边缘,又像是禹地最纤细的锦线。

完美的一剑。

在出剑的一刻,他的心很平静,因为这一剑是为了朋友。

剑道由心,刺客的心不能有一丝波澜。季布想到了老师的话。

季布把章军的盔甲埋在树林内早已挖好的坑中,若无其事地回到学宫内,正好看到章国士兵掀起车帘的一幕。渡鸦大师说过,一个好的杀手像好的厨师一样,要善于把握火候,过早则夹生,过迟则焦糊,季布深以为然。他杀掉孚仲的时机恰到好处,这一招釜底抽薪令老谋深算的王晋措手不及,瞬间改变了眼下的形势。

王晋的身子变得更加佝偻,以剧烈的咳嗽掩饰心中剧烈的不安,他的心情不是一夜之间连吃两次败仗的羞愧与功亏一篑的愤怒,而是大难临头的深深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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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域学宫(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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