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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凝滞。
四周安静得可怕,似乎连战马的喘息声都清晰可闻。
清新、酸涩,夹杂着一丝腥气,这是略带潮湿的泥土特有的味道。
公孙痤趴在地上,双眼微闭,鼻子紧贴地面,纹丝不动,生怕被人发现他尚未昏厥。合住的眼皮隔绝了一切,他的灵魂似乎已经透过躯体躲入地下,此刻哪怕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动的。
突然,他感到有一个人从背后跨过。
“你要做什么?”这是赵离的声音,听得出他有些紧张。
看来司徒煜是准备出去自首了?
“不要去,廖夫子正在斡旋……”
“你到了那个屠夫手里还回得来吗?”
“他们未必敢进来……”
其他的人也在纷纷劝阻。
“我不出去,章国人会进来,”司徒煜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有些事总要面对的。”
对啊对啊,事情总要面对,你是君子,你可以和廖夫子一样,为了学宫,为了大家,为了天下,你可以死得更有风范,我注定是个小人,我只求可以多活几天。
紧接着又有一个人从他身上跨过。
人群一片骚动,脚步杂沓,似乎往宫门方向而去。有人踩到了他的手指,公孙痤咬牙忍住,乱点儿更好,一会他就可以趁乱溜走了,南面围墙有一处坍塌,可以从那里逃入不周山,翻过山,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一人做事一人当,小侯爷惹的事,岂是旁人替得了的?”
赵离抢先一步,傲然站在王晋马前,张开双臂,把司徒煜和廖仲挡在身后。他长发飞扬,衣袂轻舞,愈发显得神采非凡,宛如一只站在狼群面前的猎豹。
所有人都被赵离的举动惊呆了,就连廖仲都吃了一惊,小声呵斥道:“季衡,不许胡闹,还不快回去!”
“夫子一直教导我们人生在世,仁义当先,此刻我如果苟且偷安,又如何当得起仁义二字?”赵离折扇轻摇,毫无惧色地朗声说道,“司徒煜就在我身后,但他做的一切,都是由我指使,你们有什么话跟我说好了。”
身后爆发出喝彩声,小侯爷果然义薄云天,名不虚传。
王晋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畏惧的神色,而是带着一丝顽皮的挑衅。
身旁的武士凑近王晋耳旁,低声道:“他叫赵离,是高漳君的四公子。”
难怪,果然虎父无犬子,王晋心中暗想,可是你不要以为是赵介的儿子我就怕你!
“那就辛苦四公子跟老夫走一趟。”
“且慢!”司徒煜上前一步,“你们要找的人是我,不要连累无辜。”
赵离暗中握住司徒煜的手,在他手心中写道:“去找我爹救我”。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自己被抓走,父亲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搭救,但如果换成司徒煜,恐怕就没有人如此尽心。
两个年轻人肝胆相照的情谊令廖仲感动,但他们的做法也令老夫子有些尴尬,无论是谁,如果有任何一个学子被抓走,那么对于学宫来说都是开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头。
“只要还有老朽三寸气在,你休想带走一个人。”
突然又有人大叫一声:“算我一个!”
鬼斧吃力地挤出人群,与廖仲并肩而立,还不忘转身对赵离眨眨眼睛。
“加上我老鬼,就六寸气了。”他笑嘻嘻地看向王晋,“瞧瞧你这气哼哼的样子,一看就是肝气郁结、肺阴亏耗、正虚喘脱、寒包热哮、痰火扰心、寒邪客胃……病症太多,半个时辰都说不完啊,总之除了月事不调你什么毛病都有,你还不知道修身养性,你死到临头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就连王晋身后的武士都强忍着笑意,他们也没见过如此不知死活的疯子。
王晋被激怒了,他的手不由按住剑柄。这个不知死活的老疯子,我要把你的头斩下。
宫门内的大批学子和司学被这四人所感动,纷纷不顾祭酒的吩咐,走出宫门,挡在王晋马前,把赵离、司徒煜和两位夫子围在当中,大有拼死一搏的架势。
他们手无寸铁,但却不乏血性。甚至来自章国的学子也毫不犹豫地站在学宫一边,他们挽起手,像廖夫子一样坦然面对章国大军。
王晋虽然杀人如麻,但也被这种气势所震慑,这不同于他以往遇到的任何一次对峙,对方手中没有刀剑,却更加令人畏惧,他的马缓缓倒退几步。
突然,清脆的钟声响起。这是昭成殿中的编钟。
杂沓而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挡在宫门的学子迅速让开一条通道,一队快马飞驰而出,跨出宫门后迅速左右雁翅形分开,以二龙出水式左右包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王晋等人,眨眼间将他们围在当中。左队为首的是监兵学院掌教扈铭,他跃马扬刀,威风八面;而右队为首之人白袍银戟,更是犹如天神下凡,正是少将军霍安。两队各两百骑兵,都是监兵学院的一流高手,他们配合默契,虽然与章国悍将相比略显稚嫩,但训练有素,刀马纯熟,也可以一当十。
天下十九国,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将军都是扈铭的门徒。谁敢在大域学宫撒野,当真以为监兵学院是病猫吗?扈铭老夫子性如烈火,一向不喜欢长篇大论,讲道理是要靠武力做后盾的,他经常告诉弟子们,在孟章学院可以学到同他人好好说话的技巧,在监兵学院可以学到让他人与你好好说话的本事。如果没有廖仲的叮嘱,如果不是担心爱徒们的安危,他会在第一时间挡在章国人面前,拼个你死我活。扈铭熟知兵法,章军人多势众,又能征善战,眼下必须要擒贼擒王,只要制住主帅,其兵自乱。
监兵学院的学子们迅速将章国主帅包围。王晋久经沙场,临危不乱,此时后退势必会造成慌乱,给对手以掩杀之机,很多众不敌寡的战役就是由于这种失误。他一面与护卫做出紧急防御的阵型,一面迅速打出旗号。章国铁骑以迅猛著称,监兵学子的左右两队刚刚合拢,就已经被章国骑兵包围,双方呈三层相互包围,扈铭师徒被夹在当中,腹背受敌。
扈铭心中涌起一丝钦佩,王晋胆识过人,在遭遇突袭时如此镇定,不愧是一代名将。扈铭曾是沛国大将,因不愿杀戮无辜而遭到贬斥,遂放弃封地,来到学宫任教。王晋虽然恶名昭彰,但作为统兵大将,确实是当世奇才。
廖仲早已被学子们护在当中,扈铭突然杀出,令老夫子猝不及防,他心中暗自叫苦,大域学宫不设军队,严守中立,才得以依靠盟约保证安全,所以他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许以武力解决危机,现在先是被指责违背中立,后是扈铭带领人马出战,这不是给王晋屠杀以口实吗?
王晋枯瘦的脸上露出笑容,他只有在战斗和杀戮之时才会笑得如此开心,一直佝偻的腰挺直了,从未停休的咳嗽也神奇地消失了,眼神中精光爆射,他不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病夫,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战神。
“久仰扈夫子大名,今日得见,果然胜似闻名。”
“大将军稳如泰山,老夫自愧不如。”
“你我都是军人,眼下胜负已分,夫子还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胡说!”霍安挺戟喝道,“现在鹿死谁手还说不好呢!”
王晋身旁的护卫打出旗号,无数支箭对准了扈铭和霍安。四周异常安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连拉动弓弦的声音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老师,不必跟他废话,让我先挑了这老匹夫!”霍安大声道。
在火把的照耀下,扈铭的脸泛起岩石一般的光泽,握刀的手骨节暴起。
王晋抬手示意,身后的旗手再次举起大旗。
眼看一场血战在所难免,人群中,司徒煜不免深吸一口气,他不忍连累大家,但现在看来,形势已非他能够控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空中突然传来金属划过的破风声响,一支利箭如流星般划破夜空。章军大旗陡然落下,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高漳君赵介接到禀报的时候,正在返回黄丘的路上。抗击蛮族的战役非常顺利,自从乌鸠单于死后,狄狁每况愈下,如今鼎盛时期已过,各部之间战乱频仍,正处于分崩离析之际。这次兴兵犯境的只是某部落的小股力量,而并非阖族兵马。赵介当年曾经击败过狄狁最伟大的安兰尸陵单于和乌鸠单于,这些小股散兵当然不在话下。对于赵介来说,这种情况遇到过太多次,已经变成了一个例行的程序,这些蛮族似乎是特意为了给他增添功绩而来的。这一次勤王尤为顺利,不仅解了都城之围,而且缴获了若干良马。在彻底肃清蛮族乱兵之后,他照例接受了天子的封赏,率人马返回黄丘,与三子赵夺会合。但水满则溢,月盈则缺,赵介一直认为无论什么事情一旦顺利得过分,往往会突发意想不到的变故。就在此时,他接到了斥候的情报,章国大军兵发大域学宫,大将军王晋亲自统兵。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久经沙场的老将军勃然色变。他担心的不只是爱子赵离的安危,更是天下格局之变化。有些战争是蓄谋已久的,而有些却是在不经意间触发的,八十年前景、章两国的那场持续三年,死伤二十万人的大战起因竟是一群羊越过了边境。对于一直处于剑拔弩张之势的各国,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旷日持久的战争。
赵介一面调转马头,带人火速赶往大域学宫,一面派人通知赵夺火速带齐人马与自己会合。
信阳君本与高漳君同行,但他性喜奢华安逸,能乘车的时候绝不骑马,所以被赵介远远甩在身后。当消息传来的时候,信阳君正在那辆极为豪华的马车中饮酒。车厢内灯火通明,玉制的烛台镶嵌在车厢壁上,盛满美酒的夜光杯发出迷人的光芒,两名绝色美女陪侍左右,一人为他把盏,一人弹奏古琴,琴声悠扬,美女娇艳可人。他是天下最富有的人,也懂得享受,从昭歌返回长路漫漫,岂能缺少醇酒美人?
但是当他听到消息之后,立刻推开身旁的美人,跨上战马,只带卫野一人,飞速赶往学宫。他和卫野骑的都是千里名马,所以几乎和赵介同时赶到。
信阳君立马在高坡之上,下方形势一览无余。章国大旗落地,定平骑兵如潮水一般冲入敌阵。章军阵脚大乱,监兵学院趁势里外夹击,双方一场混战。
身旁,卫野抽出双戟,猛虎一般蓄势待发,恨不得立刻下山参战。
“不要轻举妄动,目前不需要我们插手。”信阳君拍拍卫野的肩膀,“但你要警醒些,我不希望高漳君有什么闪失。”
卫野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主公不必担心,老侯爷身旁有一头人熊,安全得很呢。”
信阳君下意识地向坡下张望,人群混杂,光线昏暗,他不知道卫野是如何看清楚某个人的。
“主公,天下有几人能在百步之外的夜晚一箭射落大旗呢?”
论武功,人熊赵夺略逊卫野一筹,但论弓马骑射,他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卫野像一头可以嗅到同类气味的猛兽,清晰地感觉到了赵夺的存在。
王晋自出道以来,几乎未有败绩,没想到第一次败仗竟然是在这小小的学宫门前阴沟翻船。短促的战斗如电光火石一般,瞬间胜负已分,援军杀到,章军被分割包围,彻底击溃。好在赵介和扈铭都不是嗜杀之人,他们只是控制住形势,而并未赶尽杀绝。
赵离几步跑到父亲马前,一把拉住缰绳:“爹,您来得真是及时啊!”
赵介看到爱子平安,心中欣慰,面上佯作嗔怪:“臭小子,你如果敢给祭酒大人惹麻烦,我可饶不了你。”
廖仲上前一步:“老朽作证,小侯爷这次不仅没有惹麻烦,而且高义薄云,胆识超人。”
赵离被夫子夸赞,更加喜形于色。
赵介心中喜悦,面上客气道:“祭酒大人不要谬赞了,这孩子不禁夸,一夸他就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廖清一直陪在廖仲身边,见到生父连忙过来见礼。
“女儿也可以作证,这次四哥真的是义薄云天,连女儿都被他折服了。”
“看看,就连一向贬损我的小妹都夸我了。”赵离更加得意。
虽然一场激战刚刚结束,但他们却仿佛是在叙说家常。他们越是轻松惬意,一旁的王晋越是感到尴尬。
虽然赵介给对手保留了足够的尊严,但王晋此刻却如芒刺在背。他依然如往常一样坐在马上,神色并未有太大变化,但是又恢复了病弱咳喘的样子,他向赵介拱手道:“老侯爷别来无恙。”
在赵介统帅天下各国联军与蛮族交战之时,王晋曾作为他的副手。王晋长于进攻,赵介擅于防守,两人本应配合默契,但赵介仁厚,对王晋的动辄屠杀整个部落的行为颇有微词,合作终于不欢而散。自此之后,两人成为彼此最为重要的对手,虽未有过正面冲突,但却一直明争暗斗。今天是两人第一次正面交手,赵介虽胜,却也是背后偷袭,有些胜之不武。
“多有得罪。”赵介还礼道,“大域学宫乃天下圣城,有历代天子诏书,各国也曾立下盟约,大将军兵发至此,不知所为何故?”
“老夫败军之将,自然没有讲话的份,但是天理昭彰,大域学宫违背盟约在前,老夫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呸!真是恶人先告状,你要不要脸?”鬼斧第一个跳了出来,“你把话说明白,大域学宫如何违背盟约了?”
王晋冷笑道:“依盟约条款,学宫严守中立,为什么暗中插手宛地,制造叛乱?”
“你倒是没说我老鬼暗中勾结山里的妖怪,要把你们这些舞刀弄剑的大头兵当点心吃。”片刻觉得有些不妥,回头对扈铭道,“老弟,我说的不是你啊。”
王晋不想再跟鬼斧胡搅蛮缠下去,他看向赵离和司徒煜:“人就在这里,夫子和老侯爷一问便知。”
“老夫无意插手章、曹两国内政,但事关学宫安危和声誉,还请大将军暂息雷霆,把事情查清楚才好。现在真伪难辨,依老夫之见,不如请天子特使主持公道。”
赵介及时地把这棘手的难题推给了信阳君,一来可以撇清定平国的干系,二来此事涉及赵离,他置身事外也好以示公允。他虽然军权在握,对定平忠心耿耿,但在国内也有不少政敌,定平国君生性多疑,他不得不小心那些来自背后的暗箭。
王晋点头道:“好,就依侯爷之命。”
这条老谋深算的毒蛇并非一勇之夫,既然一时无法依靠武力,不如通过谈判解决,自己有证人在手,也未必会落下风。
而证人此刻正在赶来的路,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五千援兵,到那时,依然可以胜券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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