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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百步关三十里左右的上陵城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中原小城，曾经属于鲍氏家族。这里和景国大部分城池一样，地处平原，易攻难守。但这已经是目前可以栖身的唯一地点了。当司徒煜和霍安败退到这里的时候，身边的人马已经不足两千。身后，章国大军不急不缓地稳稳推进，将他们逼入绝境。嬴起用兵不像王晋父子那样喜欢狂飙突进，他师从高漳君赵介，喜欢稳扎稳打，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不是急于一箭射中猎物，而是有条不紊地将猎物擒获。
霍安清点残兵的人数，却没有发现嬴媤的身影。莫非她在刚才的战斗中迷失了方向？或者已经在乱军中遭遇了不测？霍安不敢再往下想，他不顾已经疲惫不堪，翻身上马，准备出城寻找。
一名士兵拉住霍安的战马，劝道：“公子，别再找了，小人亲眼所见，她已经投奔章国去了。”
霍安将信将疑地被士卒拉上城楼，隔着垛口，远远地看到嬴媤单人独骑，缓缓向章军阵营走去。
霍安嘶声大喊，但嬴媤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旋即继续向前走去，他坚信她听到了，只是不愿回头。
嬴起看到女儿走来，心中感到欣慰。他最爱的女儿在战争中没有任何闪失，而且懂得良禽择木，在知道抵抗无望的情况下，迷途知返。他在等着女儿下马跪拜，诚心忏悔，他会宽恕她的年少无知，甚至会把她留在身边，委以重任。
嬴媤并没有下马，她缓缓走到父亲面前。嬴起身旁的卫士纷纷拔出刀剑，以防对方偷袭，弓箭手更是严阵以待，把箭对准嬴媤。对他们来说，无论是谁，绝不允许靠近大王。
嬴起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紧张，他轻轻地催马向前，父女两人相距不到五步。
侍卫们紧随而至，如临大敌地围在主公身旁。
嬴起不耐烦地呵斥：“退下，没有我的话，不许靠近，违令者斩。”
侍卫们遵命后退，但依然没有收起兵器，随时准备着保卫主公。
“你到底回来了。”
“您的心愿达成了，景国属于您了。”
“景国早已是囊中之物，对为父来说，你能回到我身边，才令我感到欣慰。”
嬴媤惨然一笑：“父王想得太简单了，女儿的手上沾着章国人的血，您认为我还能像从前那样走在平阳城的街道上吗？”
嬴起沉思片刻，道：“如果你不想再踏入章国，我可以把你嫁到其他国家。”
“不必了。”嬴媤轻轻摇头，“作为章国公主，我杀过章国人；作为景国人的妻子，我也杀过景国人，天下虽大，已没有女儿的容身之处。”
“那么你有何打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送你去大域学宫，和廖家小姐为伴。”看到女儿生无可恋的样子，嬴起心中泛起一丝柔情，禁不住轻声问道，女儿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牵挂，也是他心中唯一的柔软之处。
“还是不要玷污圣地了。父王，女儿背国叛家，是为不忠；违逆父意，是为不孝；招致战乱，殃及无辜，是为不仁；背弃誓言，不能与夫君白首偕老，是为不义。似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必为天地不容，人神共愤。”嬴媤声音颤抖，两行清泪缓缓流下，“父王，我记得八岁那年，您在外征战，没能赶上我的生日，后来您问我要什么补偿。”
嬴起点点头，他一向以铁血著称，但也并非草木，他依稀记得小嬴媤在城门外翘首期盼的样子。在此之前，他不是错过了女儿的一个生日，而是错过了七个，女儿自出生以来，他没有一个生日是陪她过的。八岁那年，他提前半年答应了女儿，这次一定满足她的愿望，不料却再度错过。
“父王常说，男儿生在天地之间，要勇于担当，不惧磨难。女儿虽然不是男人，却不敢辜负您的教诲。”嬴媤擦干眼泪，恳切地说道，“女儿现在有一事相求，请父王务必答应。我死之后，请您放过霍家满门和景国的百姓。千错万错，是女儿一人之错，这天地间的罪孽，就让女儿一人承担吧。”
说罢抽出佩剑，在颈上一抹，鲜血如泉涌一般喷薄而出，瞬间濡湿了身前的战袍。
嬴起踉跄下马，颤抖着抱起女儿的尸体。大概从女儿两岁之后他就没有再抱过她，他依稀记得女儿依偎在自己怀里的样子，那时候她软软糯糯，皮肤是粉色的，似乎每天都在睡觉，她很喜欢靠在他的胸前，但却不喜欢他的胡须，时常会被父亲钢针一般的胡须刺得大哭。他想再亲亲女儿的脸，但却担心会刺痛她。
嬴起抽出佩剑，将颌下的虬髯尽数割掉，他看到胡须中点缀着根根银丝，他突然感到自己是个老人。他将自己的脸和女儿贴在一起，她身上余温尚存。他想要和女儿说话，但咽喉处似乎堵了一块混铁，让他无法呼吸，浑身像浸泡在冰水中一样，他想要站起来，但腿软得像踩在淤泥中，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无论是父王驾崩还是被蛮族大军围困三天三夜，他心中都未曾有过一丝软弱，但在这一刻，他的心抽搐得像被绳索牵引一样。他静静地抱着女儿，甚至没有注意到一匹快马飞驰而来。
几支利箭凌空飞过，射中霍安的战马，他也随着战马的猝然倒地而滚鞍落马。侍卫们各持刀剑，试图挡住霍安，但霍安似乎完全视而不见，既不招架也不躲闪，只是像一尊木偶一般麻木地走向嬴媤。
“闪开。”嬴起嘶哑地低声喝道，“不许伤他。”
侍卫们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依然呈合围之势，随着霍安而动，时刻保持警惕。
霍安麻木地推开嬴起，他的眼神中没有仇恨，也没有恐惧，突如其来的悲痛令他已经完全地失去了灵魂。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平静，对他来说，一切都结束了，章国、景国、霍家，所有这些纷纷扰扰、恩恩怨怨都不再与他有关。霍安甚至感到一丝轻松，他们终于不用再逃避了，也不会再有什么人或事把他们分开了，从今以后，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和媤儿长相厮守，不会有人打扰，这么久了，他们希望的不就是这个吗？
“媤儿，我们回家了。”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
他轻轻地把她抱上马背，像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生怕不小心碰疼了她。他轻声哼起一支小曲，这是一支章国歌谣，每当嬴媤因思念家乡而失眠的时候，霍安就会轻声唱给她，哄她入睡。
歌声渐渐远去，霍安并没有走向上陵城方向，而是沿着荒野向着那个虚无中的家渐渐远去。
司徒煜的精神稍微好了一些，多日不犯的咳血症又开始困扰他，连日的操劳和打击令他的身体更加虚弱。霍安不知去向，赵离也已经离开，只留下了一枚玉玦。
这几天天气一直非常晴朗，中原大地宜人的秋季即将到来。章国大军已经退去，景国国土上暂时恢复了平静。城下是大片广袤无垠的土地，茂密的槐树和垂柳给平原带来了一些错落的美感，绿荫的外面，是一条狭窄弯曲的河流，河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一般的光亮。
一些百姓已经开始收拾被战火毁坏的田地，由于牲畜缺失，大部分的劳动都是凭借人力来完成。地面上的野草不失时机地长了出来，迅速地掩盖了几天前惨烈的厮杀留下的血腥痕迹，也掩盖了道路上面的车辙，使这里看起来像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一些野花点缀其中，灌木丛中，一些美丽的红色的浆果更为鲜艳，引来了许多不知名的鸟儿。只有那些折断的树干和被火烧焦的树桩才会令人意识到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