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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咺是霍安府上的门客,此人精通音律,工于绘画,水墨丹青无一不精。霍安只知道他是阳山国人,于五年前来到自己府上,负责修缮房屋,雕刻门窗,烧制器皿,却并不知道,他竟然是天下有名的刺青圣手,人称“绣仙”,张粲早年曾经向他问道。
六年前,司徒煜逃离曹国后,辗转来到景国,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了“绣仙”斗咺。当时斗咺身染重病,潦倒于客栈中,奄奄一息,是司徒煜不忍看这位可怜的老者客死他乡,于是仗义相救,施以援手,为他求医问药,并亲自侍奉床前,经过十几日的精心照料,斗咺才留得一命。当时斗咺非常感激这位少年的救命之恩,但他当时身无长物,不知应如何报答。
司徒煜得知他是刺青圣手,心中一动,他知道身上的刺青是张粲追捕他的铁证,既然无法消除,不如更改图案,以备不测。于是他让斗咺将木槿花改成了怪兽“暮馑”。圣手“绣仙”果然名不虚传,经他改过的图案足以乱真,很难看出原图。
如果司徒煜是个卑鄙狠毒的人,那么他大可以在斗咺完成刺青后杀掉他灭口,但他心地善良,不仅没有下毒手,反而将身上所有财物都赠予这位老者,让他滋补身体。也正是因为有了司徒煜的施舍,斗咺才得以安然无恙,并在一年后投靠霍家为宾。司徒煜没有想到,他的仁心换来的却是对方无情的出卖。
张粲看到司徒煜的刺青后,立刻猜到了缘由,以他对刺青的谙熟,可以准确地判断,天下只有三人有如此精妙的手法,而他自己正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人中一人早已去世,而剩下的就是“绣仙”斗咺。
张粲最大的本事就是探听情报,他的情报网遍布天下,无孔不入,而且效率奇高,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探明了斗咺现在景国上卿霍纠家中。张粲闻言大喜,他早就听公孙痤说过,霍纠之子霍安正是司徒煜的死对头。他马上派人将斗咺劫持到大域学宫,馈以极为丰厚的礼物,并许以高官厚禄。
有道是钱可通神,在财物的诱惑下,卑鄙的斗咺忘记了当年的救命之恩,答应为张粲指证司徒煜。但他的家人尚在景国霍府,他必须得到景国霍家人的首肯,方敢出头作证。而对于张粲来说,他私自劫持景国上卿的门客,说起来也颇为不妥,万一景国人追究起来,说不好会影响两国之间的关系,这可非同小可。
现在张粲唯一要做的就是征得霍安的同意。而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张粲胸有成竹,霍安本来就对司徒煜恨之入骨,只是苦于没有机会除掉他,现在同仇敌忾,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听说司徒煜也是公子您的仇人,处处与公子为难,如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司徒煜的生死就在您的手上,难道您就不想出这口恶气吗?”
斗咺的出现令霍安非常诧异,同时也为张粲的手眼通天感到震惊,他能从霍家近千名门客中找到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老头,那么在他眼中,我们霍家岂不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吗?
“这么说,张大夫带走斗咺,并没有得到家父的首肯?”
“实在是时间紧迫,来不及禀报霍大人。”张粲赔笑道,“不过有公子点头,还不是一样的?”
章国欺人太甚,竟然擅自绑架霍府门客,如入无人之境,置我们霍家的尊严、景国之国威于何地?霍安咬牙打量着眼前这两个人,他们的卑鄙令这山上的美景都有些打折扣。
他记得斗咺是一个谦卑而勤劳的人,干活非常卖力,但却精于算计,爱财如命。有一次他在修缮花园的时候,贪污了不少钱财。事发后,父亲大怒,要对他处以膑刑,是霍安为他求情,方逃过一劫。
现在,斗咺像一个卑微的老狗一样站在霍安面前,本来就瘦小的身躯显得更加矮小,但司徒煜马上就要命丧在这个小人的手上了。
霍安笑了,他笑得声音很大,几乎笑出了眼泪。
斗咺露出惊恐的神情,求助地看向张粲。
“公子因何发笑?”张粲好奇地问道。
“我在笑那司徒煜……枉称学宫第一谋士。”张粲忍住笑,手指斗咺道,“如此性命攸关之事,他当时为什么没有杀你灭口?”
斗咺面红耳赤,讪笑着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变得更加卑微,但他的眼睛在狡猾地转动,露出精明的眼神。
“公子说得对,司徒煜徒有虚名而已,哪能和公子之神勇相比?”张粲奉承道。
“说什么宅心仁厚,什么扶倾济弱,呸,无非是妇人之仁。”霍安恨恨地骂道,“本公子绝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公子说得极是。”张粲趁热打铁道,“鲜花盛开,应在其最为美艳之际采摘,莫待花落尘埃,美景难再,再为其遗憾。公子,在下劝您一句,报仇在即,机不可失。”
“好一个机不可失。”霍安点头赞道,“小弟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明示。”
“公子请讲。”
“斗咺出首恩公,不齿于人,即便是小人,也不会做此等忘恩负义之事。”霍安看了一眼羞愧难当的斗咺,认真地问道,“但不知大人是如何将他打动的?”
张粲笑了,霍安终于落入了他的圈套。很显然,张粲是利用钱财打动的斗咺,霍安这么问,明显是在谈价钱。世上果然没有钱财办不到的事。
“只要公子点头,与在下同仇敌忾,除此心头大患,在下绝不会有负于公子。”张粲看了看一旁畏畏缩缩的斗咺,“就连他都可以得到如此丰厚的礼物,何况公子您呢?”
“大人果然爽快,小弟却之不恭了。”霍安看向斗咺,“看来斗先生也是要欣然前往章国了?”
斗咺见公子不做追究,心里踏实了许多,面露欣喜之色,连忙谄媚地答道:“多谢公子大恩,老朽没齿难忘。”
霍安揶揄道:“你也会像报答司徒煜那样报答我吗?”
斗咺羞愧难当,退在一旁,低头不语。
张粲插话道:“司徒煜一介卑贱的逃奴,焉能与公子相比?斗先生深明大义,秉公灭私,也算没有辱没霍家门风。”
“蒙张大夫赏识,老朽愿尽微薄之力,以供驱驰。”斗咺不失时机地阿谀道。
“张大夫说得有理。”霍安轻轻拍了拍斗咺的肩膀,“如此,此人我就送给你了。”
话音未落,霍安脸上神情一变,眼神中杀气骤现,他按住斗咺的肩头,用力一推。
霍安身材高大健硕,膂力过人,这一推之下,即便是一头几百斤重的蛮牛都会立足不稳。瘦小孱弱的斗咺猝不及防,顿时向后倒退几步,一个筋斗从峭壁上跌落,坠入万丈深渊。
空旷的山谷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张粲大惊,他机关算尽,但是没想到霍安会突下杀手。
张粲惊声喝道:“你!”
霍安转身看着张粲,悠然道:“山路崎岖湿滑,他怎么能如此大意呢?”眼神如利剑般刺向张粲,“大人您最好小心一点儿,千万不要有什么闪失。”
张粲惊恐地连连后退,眼看着霍安从眼前扬长而去。
“不要以为你比谁都聪明。”走过张粲的身旁,霍安稍一驻足,头也不回地傲然说道,“我的确不喜欢司徒煜,但我更讨厌你。”
在霍安与张粲在后山见面的时候,公主嬴媤正一个人在演武场“孔炽”旁边徘徊。
那日公主媤与霍安一番恶斗之后,一路上,她心中憋着一口气,琢磨着对方的招式以及破解办法,惦记着几天后再打一场,彻底打败那个骄傲的白袍少年。回到善留馆,准备沐浴更衣,当她扯下围在腰间的长袍的时候,心中却不由一动。在演武场上与霍安拼命搏斗之时,一心求胜,并没有想到男女有别,现在想来还是不免有些难为情,尤其是霍安相赠锦袍时一直盯着她的腿看,距离那么近,一定给他看得一清二楚。虽然章国民风彪悍,但嬴媤毕竟是桃李之年的女孩家,想到这些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红晕。
黄昏,夕阳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嬴媤慵懒地躺在浴桶中,长发漂浮在水面上,有些纠缠不清,就像她此时的心情。
白袍少年的样子一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尤其是那双眼睛,充满傲气,却不失清澈,但看向自己的眼神却很讨厌。她把腿浸入水中,似乎是要躲避他的目光。水温润柔和,令她感到惬意,仿佛要融化其中。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腿很美,皮肤光滑,如同禹地的锦缎,肌肉紧致匀称,如同秋天的莲藕一般,以前她只知道这双腿可以乘骑烈马,可以跃过沟壑,可以踢断木桩,却从未想过会吸引一个男人的目光。嬴媤感到心在怦怦跳,这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嬴媤跨出浴桶,赤脚走过散落在地板上的衣服,无意中踩到了某个东西。嬴媤捡起,竟是一枚黄金镶嵌的虎牙,显然是那个白袍小将的物品,在混战中落在自己身上的,她清楚记得自己亲手扯断了那条悬挂虎牙的皮绳。也许这是上天赐予的契机,让我能与他再次相见,嬴媤心中不觉掠过一丝欣喜。
嬴媤在演武场等了许久,白袍小将却始终没有出现。那颗虎牙她一直握在手心里,心中默念着见到他的时候应该怎样讲话,如果他问起原因,就说要还他这件东西。可是万一他问我在这儿等了多久,我应该如何回答?
我可以矜持地说“恰巧路过,顺便把东西还给你”,嬴媤心中暗自盘算,可是这样说会不会显得过于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不如如实回答“在这儿等了两个时辰”,可是这样会不会显得过于殷勤呢?如果他也像赵家小侯爷那样,是一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身边有许多女人,我这样做会不会招来他的嘲笑?毕竟我们只有一面之交,而且还是打了一架。而且人家是否已经娶妻?是否已经有了心上人?有没有还在生我的气?这一切都未可知。
嬴媤心中烦乱不安,几乎想要转身离开,但是另外一个声音告诉她,应该再等一会儿,也许他很快就要出现了。既然他号称“监兵魁首”,想必一定也爱武如痴,所以演武场应该是最容易找到他的地方,嬴媤自己就是这样,几乎没有一天不练习弓马武艺,没想到一直等到太阳偏西,白袍小将却始终未曾出现。嬴媤有些失望,她哪里知道,霍安此刻刚刚把一个人推下悬崖。
长时间的等候令她感到烦躁,嬴媤穿过树丛花草,信步走到湖畔,她打算借助湖水平复一下纷乱的心绪。湖心的弈星亭在夕阳下显得非常别致,湖边的大树下有一块巨石,一半没入水中,水面之上高约六尺,峥嵘嶙峋,形状奇特,颜色青灰,上面布满了绿色的苔藓。
嬴媤抽出佩剑,心中暗自祈祷:“皇天在上,如果我与白袍小将有缘,就让我一剑劈开这块巨石。”想罢,她凝神静气,挥剑大力劈向巨石。嬴媤膂力超人,章国冶铁之技天下闻名,她手中的剑也是百炼而成,无坚不摧。巨石应声而裂,轰然落入水中,水花溅起五尺多远。
嬴媤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旁边传来一声惊叫。一个女子从树后站起,手拿书卷,身上的衣裙被湖水溅湿了大半。嬴媤刚才一直心神不宁,竟然没有注意到树后有人,此刻不免大为尴尬,好在对方只是吓了一跳,并没有追究的意思,片刻定下神来,反而对她友好一笑。
“姑娘好剑法。”
嬴媤这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握着出鞘的利剑,她连忙还剑入鞘,跑过来手忙脚乱为对方整理衣服,口中连声道歉。
“小妹一时唐突,还望姐姐不要见怪。”
嬴媤注意到她并没有在意自己的衣服被弄湿,而是第一时间擦干书上的水渍,显然那是她最为珍爱之物。深秋的天气已有些微冷,风吹过,女子不禁打了个寒战。嬴媤连忙脱下披风,裹在她身上。对方身材娇小,比嬴媤至少矮了半头,肩膀更是窄了很多,嬴媤的披风在她身上显得又长又大,几乎像婴儿的襁褓一样,很有些滑稽。
“不妨事的,我家住得近,回去换衣服很方便的。”女子莞尔一笑。
嬴媤突然发现她很美,发如墨染,眸若星辰,肌肤吹弹可破,尤其是身上那种飘逸出尘的气质,更是不可方物。嬴媤不禁暗想,她当真是人间女子吗?
“殿下如不嫌弃,可到寒舍小坐。”
嬴媤一惊:“你认得我?”心中更是懊恼,这次丢人丢大了,章国公主没事在湖边砍石头,成何体统?
“天下除了章国长公主,又有哪个女子既仙姿玉质又力敌千钧呢?”
嬴媤脸红了:“哪有,姐姐你才是仙姿玉质。”
她刚才就想这么说了,只是不知道这么雅致的词。
“小女子廖清,见过长公主。”那女子说道。
“你就是廖家姐姐?”嬴媤又惊又喜,“早就听说大域学宫有一位了不起的大才女,难怪这么……这么……好看!”
嬴媤也想称赞对方一下,但却一时词汇枯竭,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到底还是用了最为最常见的一个词。
“我刚才还在想你到底是人还是湖中的仙女呢。”
“我要真的是湖妖,就会让你的祈祷马上应验。”
嬴媤又是一惊,脸顿时红了,我刚才明明是心中默念,她怎么会听到的?难道我无意之中说出了口?
“放心,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我是猜的。”廖清安慰道,旋即狡黠地眨眨眼睛,“不过看来我猜对了。”
“不不不,你猜错了!”嬴媤跺着脚大声说道,“我根本不是那么想的!”
“我还没说我猜的是什么,殿下又如何知道我猜错了呢?”
“怪不得人们都说你们读书人心眼多,话里话外欺负人……”
嬴媤窘得脸红到耳根,作势欲走,被廖清拉住。
“好了,我亲手烹茶与殿下赔罪如何?”
廖清的笑容有几分顽皮,令嬴媤感到非常亲切,她从小就和男孩们一起习武,几乎没有闺中玩伴,母亲早亡,父亲每天忙于国事,心事更是不知应该向谁说起,现在见到廖清,自然有一种一见如故的亲近感。她此时满腹心事,正愁不知向何人说起。廖清显然是最好的选择,她同为女子,又聪慧睿智,善解人意。
“既然姐姐相邀,那小妹就不客气了。还有,不许再叫我殿下,否则我就叫你夫子了。”
天下最勇猛的和天下最智慧的女子挽着手,沿着湖畔小路走向无为阁。夕阳下,湖面倒映着两人的身影,令周围的美景都为之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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