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羊入虎口
王正2025-11-07 13:525,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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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两家、三家……这条街道上共有三十二家商铺,司徒煜心中默默地数着,每座店铺宽约五丈,拐角处有一座短短的青石桥。

徒泯城的街道比陈琉城更直一些,街道两旁店肆林立,夕阳的余晖洒在悬山屋顶和旗幡之上,给眼前这座平庸的都城增添了几分朦胧和诗意。虽然已近黄昏,但街道上行人络绎不绝,这里虽不比陈琉城雅致,但也算繁华。

商铺的风格与陈琉接近,这里盛产木材,无论官府民居,屋顶都建得非常漂亮,只是有几次被窗外的金甲武士遮挡,无法看清。马车走得不快,司徒煜透过窗帘的缝隙贪婪地看着外面每一幅场景,到今天为止,他已经在张府度过了与世隔绝的两年三个月零七天。在这八百二十七天中,他受到过十一次酷刑,前后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中禁闭了五个月,见证了九名同伴消失……

他沉静,坚忍,不再想死,反而准备坚强地活下去,有朝一日把所遭受的一切苦难悉数还给那些制造苦难的人。

车中,那个名叫罗绮的少年与司徒煜并肩而坐,这也是一个清秀的男孩,只是比司徒煜胖了一些,眼神茫然而恐惧,身子一直在不停地颤抖。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司徒煜无从可知,但他知道这是罗绮的不归路。

刚才沐浴之时,他看到罗绮身上的全部刺青已经完成,按照惯例,公子会在十五日之内剥取人皮,制成屏风。他收取皮肤的时间会把握得恰到好处,太短则会有瘀血未消,太长则难免会出现磕碰等事故,给整幅作品造成瑕疵。通常,每一阶段的刺青完成后,作为材料的奴隶会被涂抹上特制的油膏,并绑住手脚,以免抓伤自己,十日后方可沐浴,而这次沐浴通常被称为“彼岸之浴”,因为每次沐浴都会距离彼岸更近一步。

“我的刺青还没有完成,对不对?你书看得多,你知道的。”罗绮喃喃自语,他紧张地挽起裤脚,露出小腿,“你看,我的腿上还没有刺满,公子不会忘记,对吧?我看他们都是全身刺满的。”

司徒煜只能静静地握住他的手,努力使他战栗的身子平静下来。

“还没有完成,对不对?对不对?你说啊!”罗绮突然失去理智地大叫起来,眼眶中迸出泪水。

车外的武士被惊动,掀开车窗帘警觉地向里观看。

“对,还没有完。”

罗绮含着眼泪笑了,笑得很开心:“应该还有三个月吧。”

“也许会更长。”

“三个月就够了。”罗绮惨然一笑,“下个月我就十六岁了,我爹娘说,过了十六岁就不算是孩子了,这样到了那边就不会被欺负。”

司徒煜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这个善良而可怜的男孩,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多舛命运的祭品?

“素罗,告诉你一个秘密。”罗绮小声说道,“你要多吃东西,尽量长得胖一些,这样你身上的皮肉就会更大,刺青也会更慢一些。”

马车停在一座豪华的府邸门前,朱红的大门,平整的青石台阶。门外有几名武士站岗。他们不是曹国士卒,司徒煜认得他们的盔甲和长刀,他们是章国人。

他猜得不错,这里是章国特使须引的府邸。

他是章王驾前宠臣,是张粲的恩主,也是那些绝美屏风的主顾。这次,张粲要在他的府上,当面制作屏风,以满足须引怪异的好奇心。另外,他深知须引喜好男色,所以特意挑选出才貌双全的“素罗”来陪伴须大夫。

在须引面前,张粲卑微温顺得如同他豢养的猎犬,须引答应他向章王保荐,这样他就不用留在曹国,在家中看夫人的白眼,受那几个嫡子的气了。

罗绮几乎是被抬进须府的,下车伊始就听到了府内两条猎犬熟悉的嚎叫声。他的灵魂似乎也已经随着这咆哮声离开了躯体,剩下的只是一具空空的躯壳。

张粲早已来到府中,怎能让须大人久等呢?

书房中,精巧的架子早已齐备,牛皮包裹的刀具放在案几上,一盆清水放在旁边,地板上铺了厚厚的毡布,以免被血水弄脏,两条猎犬似乎已经嗅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在屋中亢奋不安地逡巡低吼。

这室内的陈设奢华而俗气,曹国国君为了讨好上国特使,不遗余力地赠送各种奇珍异宝,其中一棵珊瑚树竟然有五尺有余,条干绝世,光彩夺目,堪称世间极品。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这些奇珍异宝,而是八扇精美的屏风。

司徒煜认出其中几幅正是同伴身上的花纹。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远处传来悠扬的鼓乐之声,混杂着喝酒行令的喧哗。显然张粲正在前厅陪须引饮酒,为了讨好恩主,他特意派人从黄丘买来上等美酒和名贵的夜光杯。

司徒煜静静地坐在卧榻之上,和罗绮都戴着沉重的桎梏,门外上着锁,并有一名武士把守,没有半分挣脱的机会。张粲是个谨慎的人,那个名为“素罗”的少年极为不安分,曾多次试图逃走,他不想在今天出现任何差池。

罗绮早已瘫软在地,他已经放弃了挣扎。整个房间中只有两条猎犬在来回踱步,它们似乎越来越兴奋,在司徒煜身旁不停徘徊,吠叫声也越来越大。门外的武士终于被吵得不耐烦,打开门大声呵斥:“闭嘴,否则老子炖了你!”这是一名高大强壮的武士,腰佩长刀,另一侧挂着一串钥匙,叮当作响。

猎犬凶猛强悍,非但没有噤声,反而对武士叫得更起劲。武士碍于贵客的面子,不便动手,只是恨恨地盯着两条猎犬。正待转身出门,不料一旁的少年突然说道:“大人留步,小人有个法子,可以让这两头畜生闭嘴。”

武士诧异地看着这名少年:“你有什么主意?快说!这两头畜生吵得老子烦死了!”

司徒煜狡黠一笑:“大人,小人口渴难耐,斗胆先请您赏一口水喝。”

武士不耐烦地骂道:“你找死,拿老子当下人用吗?”

一边骂,一边拿起杯子从木盆中盛了一杯清水,他确实被吵得心烦意乱,只求能尽快结束这种折磨。就在他转身的一刻,司徒煜牙关紧咬,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但眼睛却变得更加明亮。

武士端着水凑近司徒煜:“死奴才,毛病还不少……”

就在两人相距不到一尺的时候,司徒煜突然张开嘴,大力将一口鲜血喷将出去。武士猝不及防,被喷得满脸都是。

武士大惊,本能地后退,手中的茶杯落地,他的手伸向刀柄,但就在此时,两条猎犬纵身扑上,将武士压倒在地。它们长期被主人以人肉喂养,如今受到熟悉的人血腥味刺激,自然兽性发作,贪婪地大口噬咬爪下的猎物。一旁本已魂飞魄散的罗绮也惊恐起身,恐惧地看着眼前血腥的一幕。

主人忙于应酬,它们已经两个时辰没有进食,熟悉的人血味道更加激发了它们疯狂的本性,这两头猎犬体重都达百斤,体态极为健壮,咬合力惊人,片刻之间,地上的武士就失去了挣扎的能力,甚至连哼都哼不出来了。

趁着两头恶犬狼吞虎咽无暇他顾之际,司徒煜奋力挪动身体,冒险靠近被撕咬得一塌糊涂的武士尸体,吃力地从他的腰间摘下钥匙。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须引是个粗野的胖子,有着章国人特有的残暴和旺盛的精力,量大善饮,无酒不欢,每次饮宴都要喝得酩酊大醉。此时在前厅喝得醉意盎然,在出门如厕的时候突然想到后宅还有新送来的男宠,立刻心神摇荡,忘了招呼客人,独自脚步踉跄地向后宅去了。

书房中一片狼藉,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须引还没有看清室内的情形,酒就立刻醒了一半。转身想走,但为时已晚,司徒煜手中的长刀已经抵在他的后心。

“不许作声!”司徒煜低声喝到。

这一切看似突发,实则并非偶然。

司徒煜自从走出张府大门的那一刻,就认定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随着马车的一路行进,他的计划也在心中一步步逐渐形成,进入须府之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府内的布局,将每一处房屋、道路牢记在心,被关进书房之时,他的计划已经有了雏形。方才他咬破舌尖,用鲜血诱使猎犬杀死守卫,本来计划已初步告成,但没想到被突然造访的须引打乱。司徒煜不是一个嗜杀的人,但也不是胆怯的人,他虽然不会武功,却有着过人的冷静和沉稳。所以他没有选择贸然冲出,而是隐身在门旁,以静制动。

然而,他对须引却有些低估。

章国人自幼学习弓马格斗,几乎人人都拥有足够的勇气、胆量和机敏。须引虽不是久经沙场的名将,却也有着临危不惧的胆魄。他缓缓抬起双手,表明自己没有拔剑的意图。

“去拿他的剑!”司徒煜向罗绮喊道。

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男孩如梦初醒,闻声上前。由于太过紧张,他竟然忘了去摘对方腰带上用于固定佩剑的玉璏,而是奋力去拔须引腰间的佩剑,他手脚发软,加之佩剑入鞘很紧,拔剑颇有些吃力。

罗绮只顾用力拔剑,不想须引趁机抓住他脖颈,敏捷地转身,把罗绮推向身后持刀的少年。但由于用力过猛,玉璏断裂,佩剑还抓在罗绮手中。

司徒煜连忙收刀,以免刺伤难友,但就在这一瞬间,须引向司徒煜扑了过来,一把抓住司徒煜握刀的手腕,两人站立不稳,一同摔倒在地。须引不是优秀的武士,但身高体壮,有一身蛮力,一个瘦弱的少年哪里是他的对手,眼看长刀被须引抢在手中,他喘着粗气,把长刀对准司徒煜的胸口。

那一刹那,司徒煜可以嗅到对方呼吸中夹杂的酒臭,须引的眼睛有些充血,面色涨红,粗大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突然,须引的头部挨了重重一击,头部淌下鲜血,双眼翻白,倒在一旁。身后,少年罗绮捧着那棵沉重的珊瑚,眼神惊恐而茫然。硕大的珊瑚树已然碎裂,地板上满是凌乱的珊瑚枝。

司徒煜挣扎起身,一把拉起罗绮。

“快走!”

两人刚要迈步,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司徒煜的脚踝。须引清醒过来,拼死拉住司徒煜。司徒煜踉跄摔倒,大力踹向须引肥胖的面部和肩膀,但他的力气太小,不足以挣脱这个体重足以是他两倍的庞然大物。须引咆哮着扑过来,死死掐住司徒煜的咽喉。罗绮也奋力扑上去,用力掰须引的手指。但须引此时在烈酒和搏杀的刺激下已然疯狂,他甚至忘了呼叫救兵。

司徒煜的脸逐渐涨红,额头上青筋乍现,窒息令他感到眼前金星晃动。他奋力挣扎,但无济于事。突然,他的手抓到一个不规则形状的硬物,司徒煜顾不得多想,抓起这枚器物,大力刺向须引。弯曲的珊瑚枝刺入须引的眼睛,须引一声惨叫,双手捂住眼睛,鲜血从指缝间涌出。

后院的角门比邻府中武士的住处,无法通过,两人只得转而逃向前门。

司徒煜和罗绮穿过花园长廊,沿着甬道跑到院门之时,身后已经是一片火海,须引与猎犬搏斗之时碰翻了烛台,引燃了地上的毛毡,房间中的陈年佳酿助长了屋内的火势,很快,屋顶和窗口都蹿出火舌,继而引燃了后园的柴房,很快连成一片火海,火势一下子变得不可控制。府内乱成一团,人声鼎沸,脚步杂沓,夹杂着木料哔哔啵啵的燃烧声,非常嘈杂。火势越来越大,几乎蔓延了整个后园。

风威火猛,泼水成烟,腾空而起的火焰像是一条狂舞的巨龙冲入云霄,前院的房屋也烧了起来。司徒煜和罗绮趁乱逃向门口,大门没有上闩,由于人都赶往后院救火,大门竟无人把守。

距大门还不足百步,眼看就可以逃出生天了,司徒煜的心也不免狂跳起来。突然,身旁的罗绮身子一软,一头扑倒在地。他的背上插着一支弩箭。司徒煜转身,看到张粲手持劲弩,站在三十步左右的地方,在身后熊熊火焰的映照下,仿佛地狱中的恶神。

前厅的酒宴饮至半酣,主人突然一去不返。张粲感到有些扫兴,他使尽浑身解数,本是想趁恩主须大夫高兴,得到他的明确承诺,何时带他去见章王,没想到须大夫似乎有意回避,饮至半途,不辞而别。张粲心中焦灼万分,又不敢多问,也不敢擅自离开,只得在酒桌前耐着性子等候,直到后院方向传来骚乱声,他才走出前厅,赫然看到后院已然一片火海。

当他随众人一起赶至后院,看到猎犬口中衔着沾有血污的鞶带(皮制的大带,古代官员的服饰)碎片,顿时大惊失色,眼看触手可及的前程随整个府邸一起化为灰烬。张粲五内俱焚,他敏感地察觉到此事一定与那个名叫素罗的奴隶有关。当他手持劲弩追到前院,正看到两人冲向大门。

不出所料,果然是这两个奴隶所为。

“你确实有些本事。”张粲狞笑着赞道,“而且运气很好,刚才那一箭本是射你的。”

司徒煜并不慌乱,他甚至没有躲闪,只是向左侧缓缓移动。

“我希望运气可以更好一些,带着你的头离开。”

“可惜我不能亲手剥你的皮,因为你会被公开车裂。”张粲的手指搭在劲弩的悬刀之上,随着对方移动,不无惋惜地说道。

“你真的有把握抓到我吗?你现在只有一支箭了。”

张粲冷笑道:“我没有把握射中你,但你也没有把握避开这一箭,我们太像了,都是喜欢稳操胜券的人,但是你别忘了,这是在曹国,我只要与你僵持就足够了,我等得起。”

司徒煜依然在缓缓向左移动,但他的左侧并没有什么逃生之路,他意欲何为?张粲心中狐疑,但还是不自觉地随着对方移动,要保持目标在自己的最佳射程之内。

对方的淡定令张粲隐约感到事情有些蹊跷,这个奴隶似乎是在有意拖延时间,他在耍什么花样?

他似乎看到司徒煜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后。虽然整个须府人声鼎沸,但张粲还是敏感地听到身后传来烈马嘶鸣的声音。他愕然回身,一群受惊的马匹如潮水一般涌过来。张粲惊叫一声,被马群踏翻在地。

位于后院西侧的马棚早已燃起大火,棚中的三十几匹烈马受惊逃出。在司徒煜和张粲僵持之际,突然看到后院火海中马匹身影晃动,司徒煜断定惊马一定会冲向火势较小的前院,所以他一面拖延时间,一面把对方引向正对后院大门的位置。

在张粲被乱马踏翻的一刹那,他敏捷地藏身在一块青石背后,大批惊马从他身上跃过,冲出大门,在那一刻,司徒煜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上邦特使命丧都城,对于曹国国君来说不易于晴天霹雳。全城兵马倾巢而出,挨家挨户严加盘查,一定要搜出凶手,给章国一个交代,就连世子的府邸都不能免除搜查。搜查一直持续了五天,却一无所获,最后只得认为凶手已然一同葬身火海,不了了之。

五天后,城门开放,司徒煜不慌不忙地走在出城的人群中,从此,这世上不再有陈忌这个人,取而代之的是司徒煜。这五天之中,曹军搜遍了都城每一个角落,除了一个地方——已经变成废墟的特使府邸。而司徒煜就躲在这里,这里虽然已是断壁残垣,但却还可以找到食物和饮水。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张粲被惊马踏成重伤,虽经名医救治留得一命,英俊的面孔也未遭荼毒,但他的下身被马蹄踏碎,从此变成一个不能人事的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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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域学宫(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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