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怀风是在清风楼前的大街上被小乞丐拦住了马车。几乎在一瞬间,他就意识到是宋时与出事了。他能想到来找麻烦的是谁,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恶毒。
两条恶犬已然张牙舞爪地飞扑了过来。唐怀风一手将宋时与护在怀中,另一只手本能地抬臂去挡。瞬间巨大的咬合力几乎将他的手臂震碎,紧接而来的就是撕裂的剧痛。他大吼一声,甩开咬着他手臂的那只恶犬,又抬腿踢开了另一只。跟在后头的几个乞丐及时上前,竹竿子在地上敲得噼啪响,才终于吓住了那两只畜生。
仆从们匆匆上前将狗拴住。唐怀风看了一眼怀中已经失去意识的宋时与,不禁怒火中烧。
“哪儿来的畜生!”
一个壮硕的小厮高声道:“瞎了你的狗眼,白家和邓家办事,你敢阻拦!”
唐怀风怒极反笑:“一条狗都这么嚣张。”
唐怀风抱起宋时与转身要走,却被两家家仆重重拦住了去路。
“让开!”
就听那小厮道:“你冲撞了我家主人的爱犬,想就这么走了?”
“你待如何?”
“你怀中那女子放下。再拿二十贯钱,给狗大爷补补身子!”
“闭嘴!你个蠢材!连唐会首都认不得!”
邓菀本来躲在小院门后,此时见再躲下去估计要惹大祸,才急忙走出来。她先将那小厮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才来到唐怀风面前,低身行了一礼:“奴家白邓氏,给唐会首请安。哎呀,这怎么受伤了,快请个郎中来看看。”
唐怀风道:“想必这位就是白家媳妇,邓家二姑娘了。你纵着你家的恶犬伤了我,这笔帐我去找你爹和你公公算。”
邓菀急忙上前一步,小声道:“唐会首,实在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今天是来替周大娘子收宅子的。”
“那是你和周家的事。咱们这笔帐,另算。”唐怀风将宋时与抱紧,转身大步离开。
清风楼三楼的房间里弥漫着药香。郎中一边给唐怀风包扎伤口,一边嘱咐道:“近期不要碰水,内服的药也一定按时吃。被牲畜咬伤最怕感染,观察一阵子,要是伤口发红发痒,又或者行为有其他异常,例如抽搐一类的,及时来找我。”
唐怀风点了点头:“里面那位姑娘可有受伤?”
“姑娘倒是没有。就是惊厥,过一阵就好了。”郎中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刚才检查时发现那姑娘身上有旧伤,看上去也都是撕裂伤,而且创面很大。待她醒了可以问一问恢复得如何,要是阴天下雨的伤口疼,可以施针缓解。”
“多谢大夫。”
送走了郎中,唐怀风将房门关上,缓缓向房内走去。他先在半月拱门前站了一会儿,重重纱幔仿佛烟雾,将床上的人影罩得影影绰绰。唐怀风站了好一会儿,方才拿捏着步子往里间走去。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床帐,就见宋时与躺在那里,面容沉静。
唐怀风在床边坐下。他掀开锦被的一角,小心地握住宋时与的手腕,将她的手缓缓地拿出来。过程中他几次停止了动作——他知道这是于礼不合的,尤其对方正在昏睡,多少有点趁人之危。但是他控制不住内心的渴望,他就是想看一眼,郎中所说的大片撕裂伤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缓缓地将她的衣袖向下拉。肌肤一点一点露出,大片狰狞的疤痕像是虬龙绕树一般,整个手臂像是被撕裂重组过,朽木一般毫无生气。无法想象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唐怀风胸口窒闷。他忽然想起宋时与的话,“肉体被凌辱践踏……再将自己缝缝补补拼凑出一个人样”原来不是一句虚言。她所经历过的疼痛,此时好像无声地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让他每一次呼吸都疼到发抖。
然后,他就对上了一双清冷的眼睛。
宋时与其实早就醒了。这些年不是没有人见过她的伤疤,那些人的反应无不是惊恐、嫌恶、怜悯,无一例外。宋时与清楚,自己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同情心泛滥的对象,抑或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她再也不将伤口示人。可今日她在唐怀风的眼中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她想起小时候从秋千上摔下来,母亲也曾这样揉着她摔伤的地方。很久都没见过了,竟然还会有人心疼她。
“还疼吗?”
宋时与摇了摇头。趁她不注意时,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唐怀风温热的手掌覆盖在她的伤疤上,暖暖的触感,谁也没觉得于礼不合。
“是在皇宫里弄的,还是……”
“进宫前就有了。”宋时与道。
唐怀风其实已经猜到了。所以今日邓菀才会专门带了那两条狗去。真是畜生啊!平生第一次,唐怀风有了想杀人的心。
“今天谢谢你。”宋时与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臂上,“抱歉,让你受伤了。”
唐怀风摇了摇头:“该道歉的不是你。”
宋时与靠着床坐起来:“我没有地方住了,可不可以暂时住在你这里。”
唐怀风说道:“当然。三楼全是空的。你随便住。”
“你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儿。我的行踪要绝对保密。”
“你放心,邓家人不会再来纠缠你。”唐怀风顿了顿,“你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跟我说。”
宋时与挑眉:“舅爷帮我这么大的忙,可有什么条件。要我求你吗?”
唐怀风瞬间想起了之前在水池里说的那些话。他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朵根:“你成心让我死是不是?”
宋时与笑起来。唐怀风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开怀。其实她本来就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不论是不计后果地搭救周敏,还是扶助邹四娘,抑或是养活了一群乞丐却从未想过奴役他们。她从来只有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才会变得冷冽如刀。唐怀风惊觉自己之前错得多么离谱,他一直想让她臣服,但慕强是弱者的本能。她已经足够强大,她需要的唯有赤诚的朋友。
“我看过你家案子的卷宗。案件细节不明,结案过于迅速,这意味着什么你很清楚。想要翻案恐怕很难。”
宋时与眼睛一亮:“连你都能看出这案子的蹊跷,当审的官员又怎么会看不出?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并不执着于翻案,世人如何看我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他们付出代价。”
唐怀风点点头:“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宋时与:“不知道。”
唐怀风感觉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全身的力气瞬间被卸了个干净:“人家都打到你家门口了,你就没有什么反击的计划吗?你怎么回事?”
“你不要急嘛。这就像是玩叶子牌,现在是对方出牌的时间。总要等他把能打的牌都打完,才能看清局面。”
唐怀风叹了口气:“只怕到那时,你想再翻身也难了。”
白家的媳妇纵容邓家的狗咬伤了商会会首唐怀风,这桩荒唐事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天还没亮邓玉坤和白三喜就来清风楼找唐怀风请罪,结果被告知唐怀风已经先一步去衙门递状子了——告的就是邓家的狗。
辰时一刻,衙门接状纸。三刻,到邓家拘押了两条“被告”。午时一刻开庭审案,问过郎中、小厮和乞丐等一应人证,验得原告唐怀风的伤口为物证。午时三刻,案情分明,一应证人签字画押。判定邓家家仆纵犬伤人,笞十鞭子;邓家和白家看管不利,各罚钱五贯;至于邓家那两条狗,则被判了斩刑,三日后西市口行刑。
行刑当天几乎整个雄州的百姓都出动了,这样千年难遇的热闹怎么能错过呢。人们将高台围得水泄不通,那两只畜生仿佛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再也没有平时狂吠的气焰,而是夹着尾巴在笼子里一动也不敢动。
唐怀风特意包下了临近的酒楼,请整个商会的人上前来观礼。他的一只手臂还吊着白纱,另一只手却捏着酒杯,一点都不耽误喝酒。
终于,邓玉坤端着酒杯,来到唐怀风面前。
“给会首赔罪,给会首赔罪!”邓玉坤举杯道。
唐怀风笑意如常,接受了他的敬酒。
一杯饮尽,邓玉坤低声道:“其实我早已准备了许多财货珍宝给会首赔罪,会首又何至于此呢?”
“我缺你那点钱吗?我不过是想杀你的狗罢了。”唐怀风笑容如常,亲切地拍了拍邓玉坤的肩膀。邓玉坤却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不远处,白三喜正站在窗边,遥望着楼下的高台。
“时间已到,行刑!”
白三喜吓得一激灵。一声闷响,满地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