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春天来得晚。二月中旬,虽已不似过年时那般寒冷,没有阳光的阴影下却仍是站不住人。有一群小童儿举着糖葫芦穿街而过,嬉笑打闹着经过周家大门前。大门向两侧敞开,门前车马喧嚣,宾客如云。车马行的魏大娘子和郭大娘子一前一后下了车,两人携手往里走,忽听不远处一声呼哨,回头望去,原来是邓家的车到了。
“我说,这邓家的脸皮可真够厚的。上次茶会的时候周大娘子可没给她好脸色,这还巴巴地登门呢。”魏大娘子小声道。
郭大娘子笑道:“人家这叫能屈能伸。咱们啊,没人家这样的肚量,也就撑不起人家那样丰厚的家财。”
邓大娘子下了马车便往后瞧去,果然,白家的车就跟在后面。邓菀捏着裙角下了车,走到自己母亲身边。
“周家竟专门给我们下了帖子,你父亲嘱咐,今日要警醒着些。”
“母亲放心,我公爹也已经嘱咐过了。”邓菀理了理云鬓,“姐姐怎么没来?”
“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一听说要登周家的门就吓破了胆。别提她。”
邓菀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挽着母亲走进周府大门。
周家的雅集一向是雄州城里规格最高的。周大娘子好热闹,往年从正月里便会举办各种由头的集会,豪商富户的女眷们也会趁此机会多走动,也有趁机谈谈生意的。今年周家打从开年就不太顺利,所以二月这场集会,倒成了过完年后的头一场。
堂屋下支着牌桌,周大娘子看上去精神不错,一边打着牌一边跟左右闲聊。与她同桌而坐的是魏家和郭家,还有一个女子颇为面生,面庞黝黑,眼睛黑亮,虽然穿着宋人的装束,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契丹人。
那个契丹女子见人多了起来,便起身往后面去了。周大娘子的目光在院子里三三两两的女人中间过了一圈,唤道:“小邓娘子,若无事,来与我们凑个手吧。”
邓菀眼睛一里亮,应了一声便快步走过来,坐到了方才契丹女子让出的位置上。邓大娘子见状也来到廊子底下,找了个不近也不远的地方坐着。
魏大娘子和郭大娘子心照不宣地对了眼神,两人继续如常陪着玩牌。
“南边新近有几个水田庄子在出售,各位去看过没有?”魏大娘子闲闲起了个话题。
“听说了,我嫌远,还没去看呢。这买庄子吧,关键还得有得力的庄头去管。要不然就是荒着,或者是给附近的流民揩了好处,麻烦得很。”郭大娘子接道。
“水田在哪里,有空我去看看。”邓菀问。
却没有人回应她的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周大娘子突然把邓菀叫过来,魏家和郭家都还没摸清楚是什么意思,自然也不会显得多热络。
邓菀脸上有些挂不住,捻着手里的牌,看向不远处的母亲。邓大娘子只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在这种小事上计较。
却听周大娘子开了口:
“咱们雄州附近多的是水淀,值不了几个钱。各位想赚钱,还不如看看雄州城里的房产。”
魏大娘子瞬间来了兴致:“要说赚钱还得是周大娘子的消息灵光。大娘子快与我们说说,哪里的房产最值得买呢?”
周大娘子道:“西市那边一直热闹,买来收租就不错。我最近刚在清水巷买了一户宅子,房主急着出手,划算得很。”
“清水巷,就是清风楼后头那个?我记得好多外地来的商贾和小贩住在哪儿。”
周大娘子点了点头。
“还是大娘子眼光好。那边人口杂乱,卖价一直不高,但可不愁租啊。”
周大娘子笑了笑:“说的是,可刁民也多。我买的那个宅子里现在就住着一个租户,讨人厌得紧。”
“讨人厌的租户赶走就是了。”
周大娘子道:“哪有那么容易。房子是上一任屋主租出去的,签过正式的文书,不好搞得紧。只能等租约到了再说。”
清水巷小院里住的是谁,别人不知道,邓家和白家却是清楚的很。邓菀听了这么半天,心里已如明镜一般,原来这就是周大娘子给她家下请帖的目的。
“想要赶人走,办法有的是。大娘子若不嫌弃,不如让我去试试?”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邓菀的身上。
周大娘子唇角勾起:“好啊,还是白家媳妇有本事。”
邓菀离开周家之后便直接回家清点人手,婆子小厮专挑着壮硕的带着。她忽然又想起什么,低声吩咐身边的女使:“告诉我娘,准备好了就直接带到清水巷子里去。”
邓菀早就想收拾了宋时与。她记得父亲说过,人其实和动物一样,归根到底只分两种。一种吃草,不管它体型再大,跑得再快,也不过是餐桌上的肉。而另一种,专门吃肉。她很确信自己是后一种,她享受撕咬和猎杀的快感。十年前没能咬死的猎物,今天终于又回到了她的口中。
一群人气势汹汹进了清水巷。邓菀吩咐几个人堵住巷子口不许人随意进入,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直奔最深处的小院而去。靠在墙根下打盹的小乞丐被走在前面的小厮一脚踢开,揉了揉屁股,转身就跑了。
邓菀一行人来到门前,婆子上前拍门,没想到手下一松,门竟然没锁。
两个小厮将门推开,众人才看到院子里的光景。
小院本就不大。院子正中栽着一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树干上拴着几根细麻绳。麻绳以树为中心,向各个方向延申。有的系在窗框的拔梢上,有的系在墙头的碎砖上。每一根麻绳上都整齐地挂着写满字的宣纸,风一吹过,满院子的纸就随风飘舞,像是一院子的旌幡。
邓菀被眼前这个场面吓得懵了一瞬,但她很快就看见了宋时与,顿时内心生气一股怒气。
宋时与就站在对面的屋前,层层的纸张在她面前扬起又落下,她看上去就像从地府走出来的孤魂野鬼一样。
邓菀心中怒火蒸腾:“装神弄鬼!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撕了!”
随着她一声令下,婆子小厮们呼啦啦冲进了院子里,手脚麻利地将悬挂的纸张扯下来。很快地上就堆满了皱巴巴的纸团。而从始至终,宋时与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邓菀。
院子里终于“干净”了。邓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冷笑道:“这破地方也能住人?”
宋时与淡淡道:“破吗?我觉得挺好。总比逃荒时睡大街好得多。”
邓菀被她说中了痛处,刚要发作,转而又一想,自己今日已立于高处,何必跟她争口舌之快呢。
“可惜啊,这破地方你住也不了了,我是来替房主收房的。立刻给我搬走。”
院子里站满了白家的家奴。他们各个如同凶神恶煞一般盯着宋时与,甚至站在后面的小厮还拿着板杖,一看似乎就是要动武的架势。宋时与转身坐在了屋前的石墩上,神色淡然。
邓菀挑眉:“我看你是想找不痛快了?”
宋时与道:“我与原房主签有租赁的契约,按照大宋律法,买卖房屋要先问房亲,再问四邻。我租住在此,要卖房理应先问过我。否则便是违法。这你可懂?”
邓菀嗤笑一声。
宋时与又道:“我今日在这房舍之内,若遭遇不测,或死或伤,屋主都要被问责。这你可知道?”
“你跟我讲律法?”邓菀挑起单钩眉,“律法是要讲证据的。你睁开眼睛看看,在场的哪个人能给你作证?”
宋时与侧目,四周皆是邓菀的家奴。那一双双眼睛空洞麻木,只空空有个人形罢了。
邓菀又倾身向前,在宋时与耳边说道:“我也可以让你从这人世消失。你又如何去告我呢?”
像这样的威胁宋时与已经听过太多。她盯着邓菀的眼睛:“杀我容易,可暴尸于天光之下,你要如何收场?”
“我如何不能收场?我婆家和娘家都是雄州首屈一指的大商户,这宅子是牙行周家的。随便搬出任何一个,碾死你这个孤女都是轻而易举。你连尸体都不会留下。”
忽然破空传来几声犬吠,宋时与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隐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惧瞬间席卷了她。
邓菀发出一阵狂笑:“来人,给我把这房子里能搬动的东西全砸烂了扔出去!谁敢拦着就给我打。我赔得起。”
“是!”
众人呼啦啦冲进房间里,所有的家具、器皿,连带着被褥、衣服,全都被一样一样地拿出来。能砸碎的都被砸碎,砸不碎的也被扯烂、践踏,小山一样堆在宋时与的面前。宋时与忽然有些恍惚,她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清晨,一群人也是这样冲进她的家肆意地破坏抢夺,将她从锦绣无端的梦里,拖入地狱。
所有人都在忙碌着,似乎他们都进入了一场沉默的狂欢。唯一孤立无援的是宋时与,光天化日之下,她生而为人的权利在遭受一场凌辱。
一声沉重的巨响,那是宋时与的砚台被摔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砸得粉碎的声音。宋时与仿佛被惊醒了一般,豁然站起身来。邓菀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她很兴奋,因为猎杀的时刻就要到了。
宋时与经过小山一样的废墟,直直地向着院门走去。打砸的仆人们都停下了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她。宋时与经过邓菀的身边,小声说道:“你知道吗,你比邓芸更可悲。”
邓菀愣住。
宋时与道:“邓芸尚在挣扎反抗,而你,早已沦为奴隶。”
宋时与说完,便穿过院门走了出去。走出去才发现,院子门口也围满了邓家的奴仆。整个巷子空空荡荡,早已被邓家掌控。
宋时与的心如同擂鼓一般。她每一步都很坚定,朝着被封锁的巷子口走去。两侧高墙仿佛万仞悬崖,将她困在这一线天中。她必须走出去,才能活下来。
忽然身后传来两声犬吠,宋时与的四肢僵住,浑身仿佛被浇灌了冰水一般。犬吠声回荡在巷子里,一声一声冲撞着她的耳膜,提醒着她来自记忆深处的,最恐怖最残虐的画面。
那两条恶犬被手腕粗的绳索拴着,不停地抬起前腿发出威胁的吼叫。忽然绳索被放开,两条狗便如弓箭一般直直冲向宋时与。宋时与本能地转头就跑,眼泪没有知觉地顺着脸颊流下来。身后的狗叫声越来越近,她没命地跑着,明明张大了嘴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宋时与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十年前那个无助的小女孩,面对猛兽的撕咬毫无还手之力。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占据上风的只有清醒的绝望。唯一熟悉的是邓菀的笑声,张狂放肆,毫无怜悯。她高声叫着:“咬死她!咬死她!”
宋时与一头撞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她抬起头,是唐怀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