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四娘和周家一直没什么交集。周家是牙行里的老大,经朝廷认证,在榷场里为两国贸易保价。邹四娘的酒楼做得再兴旺,在周家眼中也不过就是民间的小打小闹罢了。
唯一的交集,也就是上回在林家下聘宴的时候。邹四娘心里不禁忐忑,该不会是周大娘子察觉到其中有诈,找她去对质的吧。
然而出乎邹四娘意料之外,当她走进周家大门之后,等待她的并不是周大娘子,而是邓玉坤和白三喜。
房间并不大,正对着门是一扇巨幅山水屏风,屏风前摆着一张大红酸枝八仙桌,白三喜和邓玉坤一左一右,却将正对着门的主位空了出来。邹四娘心下生疑,却仍强装镇定:“真是巧了,竟在这儿遇见两位。”
白三喜笑道:“说巧也不巧。若不是周家院君出面,只怕我们也约不到四娘。”
“周大娘子呢?”
邓玉坤的目光往屏风的方向瞟了一眼,影影绰绰可见一个人影端坐在屏风后。邹四娘心下了然,原来周大娘子在场。
邓玉坤笑道:“有些事得咱们先讲清楚,才好请主家出面。”
今天这个局诡异得很。邹四娘定了定心神,笑道:“邓会首,哦,不对,现在该叫邓员外。员外爷这话说得奇怪,我与二位素无瓜葛,有什么好讲的呢?”
白三喜道:“怎么能说素无瓜葛呢。我们可是有共同的敌人。”
“谁?”
“宋时与啊。”
邹四娘皱眉:“两位别是糊涂了吧。宋老板可是我的东家。”
邓玉坤一笑:“东家?东家就是债主。”
白三喜道:“宋时与入股你的商队和酒楼花了多少钱,你又欠她多少钱?四娘,你被人诓骗,还在替人卖命呢!”
邹四娘眸光转冷:“我与宋老板有契约为凭。再说,我不替她卖命,不也是替你们卖命么?”
当初整个雄州商会联合在一起压价的耻辱,邹四娘永远也忘不了。她本就是被白三喜逼得走投无路,才接受了宋时与的资金。
白三喜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听邓玉坤一笑,说道:“四娘说得没错。你看江河之内大鱼吃小鱼,弱者被强者吞并,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凭你当初的实力,想要上桌吃饭,割肉放血都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你不是小孩子,这个道理我不说你也懂。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你早就不是那个只能经营酒楼的商贾,你有马队,你走过入中,你是个大商人了。你已经有了上桌的资格,而我要跟你谈的,是真正大商人之间的互利共赢。”
邓玉坤这番话直直打进了邹四娘的心里。她缓步走到桌前,坐下:“那就说说,什么是互利共赢。”
邓玉坤和白三喜便一左一右地坐下来。邓玉坤道:“四娘不妨先告诉我,你到底欠宋时与多少钱?”
邹四娘想着有契书为凭,就算告诉他们也改变不了什么,于是道:“六千贯。”
邓玉坤和白三喜对视一眼。白三喜笑道:“这就好说了。”
“怎么讲?”
邓玉坤道:“现在有个办法能将你手中的债务折半,你可感兴趣?”
邹四娘警惕地盯着面前的两个人。
邓玉坤使了个眼色,白三喜立刻从袖中掏出一张牒券,推到邹四娘面前。邹四娘定睛一看,券面上写的是三千贯。
邓玉坤道:“你若答应,这三千贯就是白送给你的。折抵你那一半的债务。”
到了这个时候,邹四娘内心的兴趣已经极为浓厚了,但她仍旧保留着一丝警醒:“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弯弯绕,邓员外,你得说明白才行。”
“简单,我一说你就懂。”邓玉坤捻须,脸上始终挂着三分阴恻恻的笑意,“上回清风楼雅集,白家得到了驿货行的经营权,相应的,欠下了官府六千贯的捐纳钱。而你又欠宋时与六千贯。所以,只要让宋时与也欠下白家六千贯,大家的债务便连接到了一起,环环相扣。白家出三千贯给你,你自拿三千贯出来,一共就是这六千贯。转一圈,所有人债务清盘,你与白家实际付出的钱款减半,大家都得实惠。”
邹四娘在心里琢磨了两遍,才想清楚邓玉坤这番话里的逻辑。
“这么做,我和白家确实债务折半了,可损失却全是宋娘子在背。”邹四娘眸光转动,“这未免不切实际。宋娘子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欠下白家的钱呢。”
邓玉坤笑道:“她自是精明。可再精明的人,也挡不住众怒滔滔。”
邹四娘仍是不明白。
白三喜急忙解释道:“如今周家跟我们是一头的。只要我委托你的马队运送一批货,请牙人作保。若运送中途一出事,那马队的东家宋时与不自然欠我的货款了么。我的货估值六千贯,但箱子里什么都不会装。反正货物也是找不回来的,她不认也得认。”
邹四娘听得浑身发冷:“你这不是讹诈么!若是被人发现……”
白三喜道:“谁会发现?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只有我这个委托人,你这个被委托人,和中间作保的牙人知道。除非我们三方有人说出去,否则天王老子也不会知道。”
“不成,不成……这种坑人的事是断断做不得的。”
邹四娘起身要走。邓玉坤的声音却在身后传来。
“四娘,你要想清楚,你既已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不合作,便是与邓家为敌,与白家为敌,甚至是与周家为敌。可你若是合作了,那从今往后,周家、邓家和白家都会因为这件事与你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经商,就是经营人脉。有我们三家站在你身后,你会成为人上人,再也不用看人的眼色。你就是池子里最大的鱼。”
邹四娘的脚步顿住。明明再往前一步,她就能走出这个房间,可她的腿竟然动不了了。
“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你想出人头地,就得能为常人所不能为。道德、羞耻、怜悯都只会让你变得脆弱,只有弱者才会遵守规则。你不吃别人的肉,就会被人吃。没有人的第一桶金是干净的,只要手中的钱足够多,又何必追究它是怎么来的。”
“许多人穷尽一生都没有资格坐上这样的局。若错过这次机会,你会抱憾终生。”
邹四娘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周家的。她只觉得头脑浑浑噩噩,直到下了马车,被透骨的夜风迎头一吹,才猛然醒转过来。两盏红灯笼高高地挂在清风楼的牌匾两侧,森然如同两张血盆大口。邹四娘轻抚胸口,想着明日该找人把这两个灯笼换了,怪吓人的。
她从侧门走进大堂。所有的椅子全都翻转放在桌面上,椅子腿直直蹬向天空,黑漆漆的一片。就在这一片阴影中,忽然亮起一点光。邹四娘狐疑地看去,就见宋时与坐在一张桌前,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
“回来了。”宋时与道。
一瞬间冷汗发背而出。邹四娘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娘子,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你让茶博士去找我的么。”宋时与朝她走来,“周家找你何事?”
哦,对。是自己临走的时候觉得蹊跷,所以让茶博士去通知了宋时与。她竟然忘了。然而此时邹四娘的心境却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没什么。就是周大娘子突然想起上回邓家的事,叫我过去问问。”邹四娘说道。
宋时与停住了脚步。她的脸笼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是这样。”
“是。”
“可还有什么别的?”
“没了。”邹四娘笑了笑,“这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她也问不出什么来。左右就是有些不甘心吧。”
“不甘心啊……”宋时与的声音渺远,“人最怕心生不甘。不甘,便是不平,便生贪念。贪念又最容易蒙蔽人的眼睛,让人做出违背本心的事。”
“是啊。”邹四娘应和道。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好。娘子慢走。”
宋时与转身往门边走去。邹四娘唤道:“娘子。”
宋时与停下脚步,转身回来。一束月光穿过窗,刚好照在她的脸上。她的双眼是澄亮的。
“还有什么事?”
邹四娘道:“我接了个单子,过两日可能要往霸州走一趟。送货。”
邹四娘说不清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宋时与脸上的光亮似乎消失了。
“马队的事你经营就好,不必事事都问我。”
邹四娘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