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二)
我见青山2023-10-05 18:523,343

  白三喜一出林府就直奔邓家而去。他原本想着,这六千贯的账务若能与邓家摊一些,两家的压力都不至于太大。左右等驿货行建起来了,好处也是两家同享的。两人在书房里合计了半日,邓玉坤提出了一个更好的对策——雄州商会的内仓库里还有三千贯。能用别人的钱,何必用自己的钱呢?

   

  邓玉坤的计划很是周密。先去钱庄将这笔钱取出来——商会的信钥都在邓玉坤的手中,这样做也不会遇到什么阻碍。然后以商会的名义和白三喜签订一个契约,规定驿货行的经营权由商会和白家共享。通常商会契约除了会首签名之外,还要有全部元老的签名才能生效。为了避免节外生枝,邓玉坤打算等钱交到了官府之后再与元老们开会。反正钱是要不回来的,到时他们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邓玉坤的计划理论上很周密,但天下最难解释的就是一个巧字。他们来到钱庄取钱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来存钱的郭员外。现在人人都知道白三喜在为钱发愁,郭员外看见邓玉坤手中的信钥,立刻就猜到了两人那见不得人的计划。三人当即撕扯起来,郭员外的小厮很是机灵,立刻跑到各家去报了信。不一会儿整个雄州商会都在钱庄的后堂聚齐了。一群人七嘴八舌争论不休,最后不知是谁提议去找唐怀风主持公道,一群人就这么互相拉扯着来到了清风楼。

   

  邹四娘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的热闹了。她靠在二楼的窗边,手里攥着一把炒瓜子,一边嗑一边看得尽兴。别看这群人平日里都有头有脸,真要触及到自己的利益,一个个骂起架来和市井泼皮无异。不过商会虽然人多,但碍着邓家和白家的实力,有些小商户压根不敢开口。所以两边虽然人数悬殊,但竟然气势相当。

   

  “这样天大的热闹,只可惜宋娘子不在。”邹四娘吩咐。

   

  一旁茶博士道:“我说老板娘,有热闹自己看就行了。少吃点瓜子,上火。”

   

  邹四娘啐了他一脸瓜子皮,继续乐津津地往外瞧。几人互相拉扯着已经到了二楼的中厅,叫嚷的声音也听得越清楚。

   

  白三喜:“各位,各位!大家都是体面人,这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我不管别的。总之商会的信钥不能再留在邓员外手里了!”

   

  白三喜:“荒唐!邓家是商会会首,信钥不给他给谁?”

   

  “谁不知你两家是姻亲。万一他拿咱们的内仓钱去救你的急,我们找谁去啊!”

   

  “要我看啊,咱们雄州商会到底谁当会首还得再商议商议。”

   

  “对!”“没错!”

   

  邓玉坤垂目站在一边,始终没说话。其实今天在钱庄被人撞见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一局玩砸了。商会的人心从来都是跟着利益走。之前大家反对《盐法》,所以推他上位,是利益使然。而那日林通判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唐怀风为驿货行监察,就说明众人只要攀附唐怀风就能获得好处。从始至终,务必要拿下驿货行经营权的就只有他自己罢了。

   

  看来这一局他是输了。输了也不要紧。只要还能留在牌桌上,自有他逆风翻盘的一天。

   

  白三喜仍在和其他商人据理力争。邓玉坤觉得自己这个小兄弟委实不错,听话好拿捏,就是蠢了些,才上了宋时与的当。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邓玉坤抬头去看,就见唐怀风立在三楼走廊,手扶栏杆,居高临下地看着这里。邓玉坤很讨厌他这副样子,受家族荫蔽的竖子,哪里比得上自己沉浮数十载,白手起家的艰辛。别着急,邓玉坤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唐家的家业迟早也是自己的,就像当年他吞掉宋家一样。

   

  “会首大人!”

   

  邓玉坤一声高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之间他一手端着腰带,一手捏着袍角,低头快步走上楼梯,来到唐怀风的面前。此时此刻,他与唐怀风似乎是站在了戏台之上,而楼下众人,皆是看客。

   

  邓玉坤最擅长唱戏,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就见邓玉坤双手交握,对着唐怀风长揖一礼:“之前会首之职由邓某担任,实属无奈之举。如今形势分明,愿将商会信钥还归唐会首。只盼雄州商会能在唐会首的带领下再创辉煌。”

   

  堂下众人惊了。这原该最为被动的邓玉坤,竟然翻身成了领头人?那也管不了许多,众人急忙呼道:“愿跟随唐会首!”

   

  唐怀风看着眼前一揖到底的邓玉坤,心想,就凭这能屈能伸的手段,这人也许真当得起宋时与的对手。

   

  此时城外五十里,白家的庄子内,宋时与从卢妈妈手中接过药碗,一点一点喂给孙知意吃。

   

  她的动作很慢,先盛上半勺汤药,放在唇边吹得不凉不烫,方才将汤匙送到孙知意嘴边。孙知意斜靠在软垫上,看上去精神比之前好了很多。

   

  “你不要惦记我。这里的庄头是我母亲的亲信,我在这里比在白家要安全得多。你送来的补药我都有吃,你请来的那位道长医术高超,我的顽疾也日渐好转了。”

   

  宋时与点头:“姨母好生养着,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孙知意微笑着点点头:“是啊,马上就要科考了。予舟说他这段日子温书温得很有心得,也许这一次就能中举。能中举,我们娘俩的好日子也就不远了。”

   

  宋时与道:“希望予舟哥哥能一举夺魁。”

   

  孙知意探寻地看向宋时与:“白家最近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你要对白三喜动手了?”

   

  宋时与道:“没有那么快。处死一个庞然大物并不容易,我需要先让它变得虚弱,才能一击致命。”

   

  孙知意面露忧虑:“不论你怎么做,我只求不要影响到予舟,他还是要科考的呀。”

   

  宋时与一双眸子澄亮,却不发一语。

   

  孙知意从小看着她长大,知她甚深。她从不轻易给出承诺,这样不回应,便是不做保证了。

   

  “你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是最知道他的。他四岁就开蒙了,先生说他天资不高,他就勤奋用功,要把不如别人的地方补上。他二十五岁才中秀才,在此之前经历过多少嘲笑,半夜哭了多少次。我不是非要他当官,只不过秀才的功名是他的荣誉,不能因为一个有罪的父亲就生生给他夺了去啊!”

   

   宋时与放下药碗。她低头,长长的睫毛垂下。

   

  “姨母,这是复仇,我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心软。”

   

  孙知意流下泪来。她知道宋时与说得对,面对豺狼但凡又一丝犹豫就必遭吞噬,她自己不就是因为顾虑着儿子,才半死不活了这么多年。可她是个母亲,这个身份是她打不破也逃不开的囚笼。

   

  “丫头,你父母若泉下有知,也不会愿意看着你继续在泥泞中挣扎,面目狰狞地与小人缠斗。何不放下,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呢?去纵情恣意地活,不好吗?”

   

  宋时与握住孙知意的手,说道:“人死如灯灭。不论我做什么,我的父母和弟弟,他们都不会活过来了。我今日所做的一切不只是为了他们。善恶有报,不该是一句虚言。若恶人得不到应有的报应,人人都会为了追逐利益而不择手段,那人间不就变成修罗炼狱了么。我又如何能坦然活在这样的人间。”

   

  孙知意喃喃道:“过好自己的日子已是不易。孩子啊,你何必去管别人。”

   

  宋时与靠近孙知意的耳边,轻声说道:“姨母您可曾问过予舟哥哥的意思?若他知道他所谓的荣誉,是他的母亲用性命熬出来的,他又作何感想?又或者,姨母您想没想过,他不忍心你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所以也强迫自己忍受着委屈和折磨呢?”

   

  孙知意愣住。

   

  宋时与垂眸看着她,眼中满是慈悲:“我没做过母亲,我不懂您的心境。但假若今日,是我的母亲如您一般的处境,什么荣誉什么富贵我都不要,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要护着她冲出去。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姨母,我想替予舟哥哥向您求一个机会,别让他往后余生都活在悔恨中。”

   

   

  夜深了,清风楼的后堂里仍旧亮着一盏灯。邹四娘坐在桌前,手底下算盘珠子打得劈啪响。在她的面前放着一张三千贯的牒券,这是她今日最得意的一桩买卖。

   

  诚如宋时与所预料的那样,商人们抵制《盐法》的后果终于显现出来。雄州各大商行的盐茶存量都见了底,邹四娘趁机将年前那批茶叶卖了个好价钱。这本是个值得高兴的事,但邹四娘却实在高兴不起来。除去商队和酒楼的成本,真正的纯利也只剩了一半。再想想她要返还宋时与连本带利六千贯钱,这么算来,往后三年等于白干。

   

  人心便是如此。一无所有的时候,为了赢得一个机会,觉得花费多少成本都值得。三千贯五千贯,不过一个数字罢了。可真当事情有了起色,摸到了明晃晃的铜钱,便觉得还债的每一分都像是割自己的肉。只盼着债务能少一点,留在手里的钱能多一点。

   

  由于盐价的反弹,现在西市的盐钞已经卖到五贯五一钞了。邹四娘觉得还是应该尽快将手里那一百钞卖出去。毕竟盐价不会一直涨,而且唐怀风重回商会之后,其他商队也会陆续接到入中的单,那么盐钞就不会一直稀缺。可宋时与却总让她再等等。经过这些事,邹四娘从不怀疑宋时与的判断,可却总觉得好像失去了掌控权。虽说接受了投资就势必要让渡一部分权力,可对于一个习惯了掌舵的商人来说,这种失控感实在让人难受。

   

  忽然门外有人的声音道:“掌柜的,没睡呢吧?”

   

  邹四娘听出是今天值夜的茶博士:“怎么了?”

   

  茶博士道:“门外来了一辆马车,说是……周大娘子想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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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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