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白三喜已连着五六日没睡个整觉了。打从那日高台上竞价获胜,全雄州的人见了他无不道一声“恭喜”。但当人前的风光热闹退去之后,白三喜才逐渐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场麻烦之中。六千贯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倒不是说他拿不出来,只是做商货行的,大量的款项都押在货上。若真掏了这六千贯,手里的现钱可就见底了。
现钱就是生意人的命。若手上没了现钱,不论盘子做得多大,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导致大厦倾颓、泰山崩塌。
此时白三喜正搓着手站在林家的大门前。他已在此等了许久了,进去通传的小厮却始终不见回来。他等得不耐烦了,于是撅起屁股,一只眼透过门缝往里看去。这一看,鼻子差点给气歪了——刚才说去通传的小厮正在廊子下面守着炉火喝茶呢。
白三喜大怒,这天杀的下人,合着在这儿干晾着他呢?
“开门!”白三喜手脚并用地砸门,“快开门!开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小厮探出头来:“哟,白员外,您还在呢。”
“可不我还在呢!我等着呢!你个没规矩的奴才,让你去通报你倒在这里躲懒!”
小厮呵呵一笑:“白员外,不是我躲懒,名刺我早已给您递进去了。是您自己没面子,我有什么办法?”
“你放屁!我与林通判一向是有些交情的!等我进去告你一状,看你不挨板子!”
白三喜说着就要推门进来,小厮则死死地抵着门不让他进。两人隔着一扇门板角力,白三喜气急败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结果门内的小厮突然撤了力,白三喜整个人扑进院中,摔了个狗啃泥。
白家两个小厮急忙上前来搀扶。白三喜扶着腰,“哎哟哟”叫个不停。他抬起头,突然发现一个小童正站在廊子底下,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
白三喜认得,这个小童是林通判的小儿子。至于刚才那个小厮,早已经不见人影了。
“小公子,林通判可在府中?”白三喜问。
小公子道:“我父亲在后院书房呢,我带你去找他。”
“有劳,有劳!”
白三喜跟在小公子身后,一路穿行,终于来到了后院书房前。书房的窗子大开着,林通判正在里面读书。小公子冲白三喜指了指,转过身就跑得没影了。
经过刚才那一摔,白三喜衣服也脏了,冠帽也歪了,形容有些狼狈。他急忙稍作整理,隔着窗唤道:“通判大人。”
林通判看到他,仿佛并不意外:“白员外。久等不至,我以为你走了呢。”
白三喜急忙道:“府上下人刁难,某私自闯入,还请通判大人海涵。”
“哎,下人刁钻,我一定重罚。快请进来。”
说着,便将白三喜让进了书房内,又让女使看茶,十分亲和有礼。白三喜一看林通判这个态度,心里的大石头便放下了一半。想来他今天要谈的事,应该不会太难。
女使捧上清茶,白三喜的话在喉咙里转了两三圈,却是林通判先开了口。
“要说在雄州啊,论财力,论格局,还得数您白员外。我已将契书交给转运使大人了,大人很高兴啊,还问我,哦,这个愿意捐纳六千贯的白三喜,就是当初原打算去西北运粮的那个白三喜吗?我说,可不正是他。去西北那回他的马队出了意外没能为朝廷效力,一直心存遗憾。这次一听说州府要重建驿货行,立马冲在最前面。六千贯啊,谁能有这个决心?谁能有这个魄力?转运使大人一听这话,高兴得很。还跟我说有机会要单独见见你呢。”林通判笑道,“白老弟,整个河北路,能在咱们转运使大人面前挂上号的,唐怀风之外,你是第二个。”
白三喜头上的汗下来了。这个节骨眼上,他倒宁愿在转运使大人面前少一些存在感。白三喜一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多谢林通判美言,多谢转运使大人垂青。”
林通判斜眼看人,笑道:“哎,这本就是你应得的嘛。不过咱们话说得漂亮,事更要办得漂亮。现下驿货行的铺面装修在即,转运使大人更关心的是,你的钱什么时候能到账啊?”
白三喜急忙站起身来,拱手道:“今日来正是要向通判大人汇报此事。这个这个……捐纳的金额,咱们能不能再商议一下?”
林通判双眼微微眯起,不怒却有威严:“白员外,我刚在转运使面前夸了你,你这就要让我下不来台啊?别忘了,之前入中的事你已搞砸了一次了,这次要再搞砸,转运使可真要记住你了!”
“不不不,我不是要反悔的意思。我是说,原本也没规定就得是六千贯不是?实在太多了,我压力大啊。”
“六千贯是你当着众人的面亲口报出来的。契书转运使大人已经过了目了,改不了。上面按着你的手印。白员外,你久在商场,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吧?我大宋重诚信,守契约。你不按契约办事,官府可以告你,到时候查你的账本封你的铺子,岂不是得不偿失。”林通判冷笑一声,“当然,你也可以告我以官谋商,与民争利。”
白三喜愣住,冷汗瞬间发背而出。原来还是暴露了……完了,他们父子的命,已然捏在人家的手上了!
白三喜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通判大人明鉴,我哪儿敢告您呢。那状书真不是我的意思啊,都跟我白家没关系啊。”
林通判垂眸,唇边凝着一丝冷笑:“白员外说什么呢。什么状书,我怎么听不懂啊?”
白三喜冷汗顺着额头留下来,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回答。林通判却伸出手,主动将他拉了起来。
“白员外,林某心之所系,唯有雄州的繁荣。你能为雄州做贡献,便是我的朋友。反之,就是我的敌人。你可懂了?”
白三喜脸色灰白:“懂了,懂了……但若是,若是我出一半,请商会出另一半……”
林通判摆摆手:“钱要怎么筹我不管。终归只要从你的手上到了官府的账上,就行。”
白三喜点点头。现在他的心乱得很,捋不出个头绪。邓玉坤,对,如今这个局面,他得去找邓玉坤商量。
白三喜招呼都忘了打,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往外走。林通判却在身后叫住了他。
“契书上写了一个月为期,白员外,可要记清楚。”林通判道,“交钱之日,就是你取得驿货行经营之时。”
白三喜“哎”了一声,僵直着手臂行了一礼,然后浑浑噩噩地离开了书房。
林通判悠然地喝了一口茶,心想,还是唐怀风的主意好。既如愿推行了盐钞,也收拾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奸商。
那人,不做官还真是可惜了。
……
“你奈我何?”
……
唐怀风的眼前不断回放着那天细节。他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就在跟前,为什么宋时与就是不肯向他求助。面对盛怒的周大娘子,她孤身一人,就算再有成算,难道就一点都不胆怯么?明明她只要伸出手就能获得他的庇护,可她连看他一眼都没有。
她越是如此,唐怀风就越是好奇,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开始仔细回想那天她对周大娘子所说的每一句话,试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她说:“我知道你疼你的女儿,可你错在没有见识。你固执地用尽全力将她托举到高处,可你所看到的终点不过是他人的起点。累世功勋的门第,大权在握的父兄,清流名声亦或贵族血脉,你的女儿什么都没有。她只有青春和美貌,还有一颗清醒的头脑,但这些在宫里并不稀缺。你将她推进战场却不给她任何兵器,你要她飞上枝头变凤凰,却根本没有能力给她托底。你说你给了她最好的,不管她能不能承受,其实你更在乎的是她能给你带来多少回报。何其愚蠢,又何其自私。”
她说:“宫中从不缺少哀哀戚戚的美人。我想大抵是因为青春和美貌并不是什么能长久维系的资本,所以她们才在争宠的游戏中渐渐落于败势。如此看来,获得男人的宠爱是这世上最不划算的投资,即便他是帝王。而周敏现在所走的路才是稳妥的。她耗费青春和心血所获得的能力都会留在她身上。即便将来皇位易主,朝堂更迭,她也依旧能安身立命。这才是我身为老师应该教给她的。大娘子,我无愧你的嘱托。”
这些话唐怀风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震撼。她该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清醒睿智。她的过去且慢慢考据,眼下却有一事让唐怀风最是忧心。那就是,他可能永远也无法驯服她。
这样一个聪明又清醒的人,她必然有着周密的计划。眼下她尚且需要他,可假如有一天她不需要了呢?想必很快就就会将他弃之如敝履。
平生第一次,唐怀风感到束手无策。可真愁人啊。
唐怀风仰天长叹,忽听门外传来一阵隐约的喧哗声,便高声唤道:“齐愈,齐愈!”
齐愈从屏风后的外间走进来。
“外面怎么这么乱?”
齐愈道:“是商会的几位元老,因为内仓库存钱的事吵起来了,要找你主持公道呢。”
唐怀风:“那你怎么不叫我?”
齐愈有些不悦:“我是西宾,不是小厮。传话不是我的工作。你要觉得不方便就自己雇个人去!”说完就转身回了外间,不一会儿算盘珠子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
唐怀风无奈地咋了咂嘴,起身,往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