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雄州城外小石桥。
马车在玉泉汤池前停下。邹四娘走下车,茫然四顾,不知此地为何处。她今日得到一封手书邀她在此相见,虽然没有落款,但她也认得,那是宋时与的字迹。可此地是男人们的澡堂子,宋时与又是为何将她约在这里?
一个佝偻着背的烧火老翁引着邹四娘来到汤泉入口处,邹四娘却本能地停下了脚步。
“敢问老伯……”
那老翁却好像耳聋一样,摆了摆手,转身就走了。
邹四娘站在汤泉门前犯了难。闯男人的澡堂子这样的事她从来没干过。可今日来都来了,不进去看个究竟,她又不甘心。索性一掀帘子,走了进去。
时人沐浴大多是用冷水,但此处汤泉却不同,一进去便有一股暖暖的白雾迎面扑来。邹四娘被这水汽兜头浇了个满脸,她眯着眼睛,就见汤泉池边坐着一个人。
是宋时与。她只穿了一间素白的中衣,此时双脚浸泡在汤泉里,正一下一下地踢着水花。邹四娘的心头一紧,唤了声:“娘子。”
宋时与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将你约在这里?”
邹四娘走进几步,整个浴室空荡荡的,只有她们两人。她望着宋时与,等着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宋时与道:“此地原叫清泉坊,原本是我家的产业。我家出事前一年,我母亲的贴身女使要嫁女儿,我母亲便将这汤泉当作礼物,给那姑娘添了嫁妆。正因如此,这地方才躲过了那场浩劫,存留至今。”
邹四娘问道:“所以这些日子,娘子您一直都在这里?”
宋时与道:“我在哪里你应该很清楚吧。清风楼内的一举一动都不该逃过你的眼睛才是。”
邹四娘点头,确实,她一直都知道宋时与在清风楼。那些多出的餐食,还有唐怀风购置的女子的用品,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她这个大掌柜。至于宋时与为什么不主动向自己求助,邹四娘不敢深想。她总觉得,像宋时与这样聪明的人,恐怕也早就窥见了她心中的秘密。
可又有一处说不通。昨日周大娘子搜遍了三楼都没找到人,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宋时与却压根没管她心里这些盘算,而是继续说道:“你知道常光顾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邹四娘道:“此处偏远,想来都是些行脚客,或是附近村子里的农夫。”
宋时与摇了摇头:“猜错了。行脚客再往前走一刻便是雄州城,他们不会在此停留,附近的农夫也不会来洗热水浴。来这儿的是河北路衙门里的官老爷,身有功名的士子,还有雄州商会的各位元老们。”
邹四娘瞪大了眼睛:“雄州商会?”
宋时与:“没错,清风楼不是商会唯一的据点。那不过是吃吃喝喝掩人耳目罢了。这里才是他们分配核心利益的地方。”
宋时与的目光环顾四周:“仔细瞧瞧吧,那些手握权势的男人们来到这里,敞衣解怀,用赤裸的身体展示坦诚,然后达成同盟。就像是动物,只有同一个种类才会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一起。这是身为女人的我们,永远也打不破的壁垒。”
邹四娘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她一直以为只要清风楼在她手中,就能最敏捷地掌握商会的一切信息。现在看来是她错了,她其实从未真正进入过核心。
宋时与又道:“不过也不是全无好处。看见那边那个烧火房了么?我就在那里听到了很多的秘密。他们自以为建立起来的壁垒,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就上个月,我还在这里突袭了唐怀风。”
邹四娘瞪大了眼睛:“难道你在他洗澡的时候……”
宋时与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死都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才是谈判的最佳时机。”
邹四娘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想不到唐怀风被人闯了澡堂子的尴尬画面。她看向宋时与,相识了这么久,她总是能带给人出其不意的惊喜。让人很难不喜欢她。
邹四娘道:“那娘子今天约我来这里,又是什么道理?”
宋时与侧头想了一会儿:“没什么,我只是想跟你分享这个被我占领的地方。今天不会有人来,池子也已经洗刷干净。或许我们也可以像那些男人一样坦诚相对,谈一些只属于我们的秘密。”
邹四娘有些无措,她如何能对宋时与坦诚。
“我……这里毕竟是外面,宽衣解带恐怕不妥。”
“没关系啊,你随意。”宋时与说着便转过身,解开了衣服的罗带。她背对着邹四娘,动作轻柔流畅,没有任何的窘迫。随着衣衫退下,满头的青丝遮住了她裸露的后背。然后她缓缓将头发拨弄到身前,露出大片裸露的肌肤。
邹四娘倒吸了一口冷气,满脸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画面。本该美好的身体上满是狰狞的伤疤,这个身体就像是被恶鬼嚼碎了又吐出来的一样,令人触目惊心。
“抱歉,吓到你了。”宋时与已经转过身,从岸边滑进池子里,整个身子没入水中。她乌黑的长发飘散在水面上,竟多了几分平日没有的妖冶色彩。
“这是邓玉坤留给我的纪念。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是如何恩将仇报害死我的父母,杀死我的弟弟。他手里的每一分钱都沾着我家人的血,他积累的不是财富,而是罪恶。”
宋时与一边说,一边缓缓地向邹四娘走来。水面被她破开一道长长的痕迹,像是一条逐渐逼近的蛇。
“我一直觉得这世上有许多本来如此的道理,其实荒唐得很。比如男子能扮演各种角色百无禁忌,而女子只能在妻子和母亲的身份里耗尽余生。比如这世道弱肉强食,心存善念寸步难行,阴险狡诈却能横行于世间。”宋时与已来到邹四娘的脚下,仰头望着她,“四娘,你可愿折服于这样的世道?”
邹四娘在发抖。浴室里明明很暖和,但她却感到脊背发凉。弱肉强食,世间又有谁能保证自己永远强大?若真如此,那自己所拥有的也不过虚妄,将来也必是他人盘中的鱼肉。
“我不愿又能怎样。世道如此,人还能逆大势而为么?”邹四娘的声音颤抖,“娘子,不论你是否原谅我。我已经背叛了一次,不可能两边都得罪了。”
“可以你已经做出选择了,不是么?”宋时与仰头望着她,“我在清风楼躲了这些日子,你也未曾将我的行踪告诉旁人。”
“那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了,我说不说又有什么分别。”邹四娘的声音开始变得坚定,“不妨告诉你,邓玉坤和白三喜已经要求召开议事会,只要商会超过半数的人认可这项债务,你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你不如早点做准备吧。”
宋时与露出一个笑容:“你真心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吗?”
邹四娘被激怒了,她的脸色涨红:“我是个商人,我只图利!之前我们不过是互相利用,你要我帮你做的事我也都做了。如今我有机会摆脱你的债务,我为什么不去做?这世上不缺我一个好人,也不多我一个恶人。如何对我有利我便如何,就这么简单。”
邹四娘说完,再也不敢看宋时与的眼睛,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了。门外冷风兜头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告诉自己,这世间善恶界定本就难说得很,宋家的悲剧本就和她没有关系,她又何必给自己戴上枷锁呢?
被狗撕咬的伤本就不容易好,这些日子郎中几乎日日都要来清风楼查看唐怀风的伤口。周大娘子人虽然没到,却送来了各种补品药材,足足堆满了一个房间。
宋时与回到清风楼的时候,齐愈正在帮唐怀风拧毛巾。自从上次被闯了澡堂子之后,宋时与似乎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此时一见她进来,整个人都僵住了。
“聊完了?”唐怀风问。
宋时与点了点头。
唐怀风道:“你说好不好笑,邹四娘今天一回来就来找了我,七七八八说了一堆。我听着她言外之意,就是想提醒你邓玉坤和白三喜已在私下许以重利,商会大半都支持他们,所以这次你输定了。她还给你准备了一些盘缠,让你尽快离开雄州。”
宋时与勾唇:“四娘就像个模仿大人做事的孩子一样。坏又坏不彻底。”
“拧巴得很。”唐怀风附和道。
齐愈听着两人说话,心里的震惊无以复加。不是,这俩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他看看满眼爱意的唐怀风,再看看从容自若的宋时与,心里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不过是去西北查了一回账,唐怀风就这么被人收入囊中了。
那以后像这种拧毛巾的活儿,是不是就不用自己干了?他把毛巾往宋时与的方向递了递,等着宋时与接过去。可宋时与却跟没看见一样,转身在桌前坐下。唐怀风一把将毛巾抢过来,示意齐愈退下。齐愈走出房间,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看见唐怀风在用那只好手给宋时与倒茶,殷勤得很嘛!齐愈无奈地摇了摇头:“瞧瞧那副不值钱的样子。还说什么征服人家,征服个鬼吧!”
房间里,唐怀风在宋时与对面坐下:“议事会定在五天之后。我姐姐已经出城了,到时可能回不来。邹四娘那边你可有把握?”
宋时与淡淡一笑:“我从未将希望压在邹四娘身上。她想不想的清楚是她的事,我不过是不想看着她一步走错,坠入深渊。”
“邓玉坤可是许给商会元老们不少的利益。你要如何应对。”
“那就许给他们更大的利益。”宋时与看向唐怀风,“我需要借助你的力量。我保证,最终的收益一定会大于你的成本。”
唐怀风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不需要任何保证。你只管放手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