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心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吗？”
宋时与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
这世上哪有什么对错？不过是有人得利就有人吃亏。邹四娘觉得宋时与就像个任性的孩子，复仇这样得不偿失的事，她却一腔孤勇地在坚持。若世间人人都像她那样……那也许这世道也就不会如此沧桑悲苦了。
邹四娘猛然惊觉，嗤笑一声：“幼稚！”
马车缓缓停下。邹四娘掀帘往外看去，就见眼前一座古朴的大门，上有牌匾写着“鹿苑”二字。此处是雄州城外的一家庄子，不知主人是谁，因为靠近边境林场，周围常有野鹿逗留，故而每到秋冬季节就会包给有钱人家打猎为趣。今日商会议事竟然选在这里，还真没想到。
门前已经停了三五辆马车。邹四娘仔细看过，便知邓玉坤和白三喜还没到。她索性也不着急进去，手又伸进衣袖里，摸着那两张牒券。一张三千贯，是她自己挣来的；另一张三千贯，是白三喜给她的。今日之后，她身上的债务就清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住内心的不安。
正在此时窗外又传来马车行驶的声音。是邓玉坤和白三喜到了。邹四娘急忙走下车来，站在路边等着他们。
“邓员外，白员外。”
“哎呀，邹老板来得好早啊。”白三喜笑道。
三人互相见礼。
“如何，宋时与的行踪可有消息？”邓玉坤小声问道。
邹四娘避开他的目光：“没有。想必她已经不在雄州了吧。”
邓玉坤露出笑容，与白三喜对视一眼，说道：“我猜也是如此。无妨，今日我都打点好了。咱们依计行事便好。”
正此时，魏员外和其他几位员外也相继到了。邓玉坤和白三喜与几人见礼，个个都亲热得很。几人互相谦让着进入山庄大门，邹四娘独自走在最后。她忍不住又想起宋时与的话，只有同一个种类才会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一起。这是身为女人的我们，永远也打不破的壁垒。
有小厮在月洞门前垂手候着，引着一行人进入前厅。厅内已经有几位员外先到了，正坐在一起喝茶闲聊。小厮将人引上座位，躬身道：“各位员外请稍候，我家主人马上就到。”
白三喜有些意外：“哦？鹿苑的主人今天也会来？这可真是稀奇了。这样神秘的人物，今日竟能得见真容。”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声音道：“让白员外失望了，此地的主人其实是我。”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唐怀风掀袍走进来。身后跟着西宾齐愈。
众人纷纷起身见礼，口称“会首”。
唐怀风在主位落座。白三喜拱手笑道：“原来鹿苑是会首的产业。我就说，这么神仙一般的地方，归了别人倒可惜了。”
唐怀风摆了摆手：“其实我也是刚刚才将这里买下。我见此地风景好，有林有鹿，后山还有个温泉，是个修养的好地方。正好我与原主说得上话，就请他忍痛割爱了。”
邓玉坤眸光一闪：“这么说来，会首以后是要在雄州长住了？”
小厮奉上茶盏，唐怀风伸手接过：“这一年半载大概是不会走了。”
魏东临笑道：“这是好事啊！有了这么好的宅子，再娶一房夫人，会首便在此处安家吧。咱们河北自古出美人，会首又是这般青年才俊，若不嫌弃，我们几个老东西都替你张罗着，啊？”
众人纷纷应和。
唐怀风笑道：“那就有劳各位费心了。”
魏东临本是一句玩笑，听到唐怀风这样回答，脸上的惊讶之色一时竟没收住。雄州城人人都知道唐怀风为人怪异，不置业不娶妻，今日竟然连连破例？众人惊讶之余，又免不得生出了别样的心肠。看来攀附唐家也不是毫无机会了。
齐愈低身在唐怀风耳边耳语两句，继而点了点头，便直起身，向众人说道：“时间差不多了，人也来齐了。各位元老，我们还是直入主题吧。今日提请议事的是白员外，还请白员外说明实情。若有相关凭证，可放置与正中的长案上，供各位观瞻。”
白三喜便起身离席，向着唐怀风和众人分别行了一礼，便开始侃侃而谈。其实事情众人都早就分明了。不过是宋时与的马队出了事，欠下了白三喜的货款。而邹四娘又欠着宋时与的利钱。两下相抵，合并债务罢了。
白三喜将自己和邹四娘签订的文书，并牙人周家估值的定价文书一起放在了房间正中的桌案上。邹四娘便也上前，将自己和宋时与签订的文书也并排放上。然后在座的众位元老便纷纷起身，鱼贯上前仔细地查验起来。
邹四娘回到末席坐下。她双手交握，尽最大可能稳住自己的心，却仍止不住手心渗出冷汗。她的身体似乎一直在给与她警醒，可她反复地告诉自己，一切已成定局。
众人看完文书，互相交流之后，最终由魏东临出面宣布结果。只见他走上前，向唐怀风拱手道：“禀会首，双方文书印鉴完整，核查无误。白家提请的债务合并，我等一致认为，可以通过。”
邹四娘微微松了口气，好了，这样就结束了。
却听魏东临再次说道：“只是，邹四娘欠宋时与本利六千贯，宋时与却欠了白三喜一万贯的货款。这其中的差价该如何来补，还需要三方聚在一起商议才是。”
邹四娘愣住。什么？一万贯？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一旁白三喜道：“可是宋时与早就畏惧债务逃走了。现在可去哪儿找她呢？”
“这倒不打紧，宋时与人虽然跑了，但她在本地还是有资产的。我听说她入股了清风楼。如今她既然不在，便以清风楼抵那多出的四千贯便是。”
“如此甚好，债务两清，大家各自便宜。”
“慢着！”邹四娘豁然站起身，全身的血冲得她耳膜轰隆隆地响。明明说好了货价只有六千贯，怎么突然就变成一万贯了？她快步走到长桌前，将白三喜带来的那两份文书拿起来。果然，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一万贯。
当初谋定之时，白三喜说仓促未能准备文书，让她在空白处签了名字，待日后补齐。如今看来，根本不是什么仓促，根本就是他一开始就设计好的。他终究还是惦记着自己的清风楼！
原来这是个连环计，目标不仅仅是宋时与的债务，更是她邹四娘的资产！而她竟然直到现在才看明白！邹四娘怒火蒸腾，她走到邓玉坤和白三喜的面前，厉声问道：“什么意思，你俩玩我呢？”
邓玉坤垂眸饮茶，态度悠闲。白三喜却是一笑，说道：“四娘，我知道你觉得委屈。按理说咱们商会有规矩，成员货物受损大半是可以由内仓库弥补的。但你和宋老板都还没加入商会不是？我也只是照章程办事啊。”
“是啊四娘，这事儿说白了你也有责任。宋时与是你的东家，那货也是你走丢的不是？你多少承担些也是应该。”
“要我说，那个清风楼原不值四千贯。这样抵债白员外还是吃了亏的。”
“我记得年前邹老板原本也是要往外盘酒楼的。正好借此机会也解了一桩心事。那马队还是你的，你也不吃亏不是。”
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在邹四娘的耳边炸响。她看着在座的众人，一个个脑满肠肥，不知是喝了多少人血才长成今天的模样。她突然明白，在他们眼里，自己永远都不会是同类。她是豺狼眼中的肉，他们恨不得将她分而食之。
自始至终，只有宋时与将她当作一个人来看待，可她却背叛了她。
邓玉坤和白三喜想必已经将利益许给了在座的所有人。在这样的场面下，没有人会出面为她说一句话。大宋想来有商会自治的传统。今日若真的在议事会上通过了这个方案，将来就算她告到衙门，那推翻的概率也微乎其微。因为衙门维护的是大面上的稳定，而不是她一个升斗小民的利益。她一招棋错，已入死局。
此时此刻，若还有一个人能帮她，那就是唐怀风。
“会首容禀！”邹四娘猛然跪在唐怀风面前。她这一跪，整个房间都静了下来。
从议事开始，唐怀风始终坐在上首，安然地喝着茶，好像庭前的喧闹与己无关。直到邹四娘跪在他面前，他才第一次抬起眼皮，略带倨傲的目光投射过来。
“你要说什么？”
“会首，今日这般结果，我是断断不能从的。”
“这结果是众位元老共同商议的，想必是最为公证的了。你不服，凭什么？”
邹四娘仰面道：“众位元老同意并不是因为公正，而是因为他们都得了好处！白家丢货一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是邓玉坤和白三喜，他们诓骗我将债务转嫁给宋老板，来冲抵白三喜答应官府的六千贯捐纳钱！”
白三喜豁然站起来：“邹四娘，你疯了！分明是你丢了我的货，如今为了逃避赔偿，竟然扯出这样的谎话来！”
邓玉坤却是呵呵一笑，捻须道：“邹老板想来是糊涂了，我可是一句话都没说过，如何又来攀咬我。不过事已至此，我还是想给邹老板提个醒。人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错了还不肯承担责任。你瞧瞧，在座的各位员外，哪个不是摸爬滚打才有了今日的家业，哪个不曾犯错呢？我知道你舍不得那点家业，但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能赚回来呢。不如勇敢一点，承担责任，那往后我们至少都认可你这个人。不然，大伙儿都会觉得你这个人不可交。做生意，人心才是最大的本钱啊。”
邹四娘环顾四周，众位元老皆是眼神睥睨，就像是满殿阎罗审判着一个孤魂野鬼一般。她冷笑，不就是让她打碎牙齿和血吞么。今日邹四娘才算是第一次瞧明白了自己，她当不了坏人，也当不了坏人的狗。
“我呸，你个脏心烂肺的笑面虎。我真是瞎了眼，才会上了你的当！今日你休想得逞！”
邓玉坤一笑，似乎是对邹四娘的选择颇为无奈。
唐怀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若不服众位元老的议事结果，总得拿出新的证据才行。”
邹四娘抬起头：“我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