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四娘也说不好自己为什么当初会留下后手。也许是出于多年浸淫商场的本能，也许是看到宋时与满身伤痕后生出的防范之心。总之眼下，她庆幸自己当初一念，做了这个决定。
八个大箱子被搬进了正厅。搬箱子的都是邹四娘马队里的马夫，他们一个个膀大腰圆，两人横抬一个箱子，吃力地将箱子整齐地码放在房间中央。众人尚在状况之外，倒是白三喜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看见箱子上贴着白家府库的封条。他立刻意识到，这就是那批丢失的货物。
白三喜有些慌了，他本能地看向邓玉坤。就见邓玉坤眯着眼睛，捻须的手也停下了动作。本该被流寇劫走的货物为何出现在了这里？只有一个解释，邹四娘并没有按照约定将货物交给流寇赵五。
常走商路的大商人都和附近的流寇有些往来，年节给些钱财供奉，为的是行商路上能有个照应，年深日久甚至还能处成朋友。之前白三喜为了逃避入中谎称被流寇袭击，其实就是借了他们的幌子。这一次邓玉坤故技重施，让邹四娘将带出去的货都交给流寇。他以为如此安排就断绝了后患，赵五也确实如数收到了货物。没想到邹四娘在途中掉了包，将货给换了。
现在最要命的就是这些货。箱子上白家的封条完好无损，封条上写着封存的日期，赖是赖不掉的。只要将箱子打开，那白家这一批货到底值多少钱，自然明了。
邓玉坤缓缓站起身，来到邹四娘身边，低声耳语道：“邹老板，借一步说话。”
邹四娘便轻移步子，跟他来到房间的角落。
邓玉坤的声音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邹老板这一手邓某没有想到，佩服佩服。”
邹四娘勾唇：“邓员外过奖。”
“如今这个局面，若是当众开了箱，大家都不好看。不如咱们商量商量，当着大家伙儿的面你先把这事儿认下来。等事后，我和白员外再与你补偿，如何？”
“认下来？”邹四娘挑眉，“我今日若当着众人认下来，以后还有我反悔的余地？”
“货都在你的手里，到时你抬着它们去衙门一告，不还是一样。”邓玉坤尽量压低了声音，“四娘，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啊。”
邹四娘今天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求她以大局为重的，多半这局里没有她；要求她不计代价的，多半她就是那个代价。邹四娘此时清醒的很，她好不容易脱离险境，绝不再落入圈套。
“邓员外的大局还是您自己操心吧。”
邹四娘大步来到唐怀风面前：“会首，这八个箱子就是白家托我运送的货物，封条为证，数目和文书上也对得上。我这就当着大伙儿的面打开，让大家看看这里面的货究竟值几个钱！”
“开箱！”邹四娘一声领下，伙计们纷纷上前撕开封条打开箱子。箱子一个接一个地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满满都是石头。
众人发出一片惊呼。
唐怀风笑了起来：“几十里地送石头，白员外，你是怎么想的啊？”
白三喜脸涨得通红：“会首，这里头一定是有什么问题。”
“你的意思是这些石头不是你的了？”唐怀风问，“那箱子上怎么贴着你家的封条。”
“这……这封条……我……”白三喜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邹四娘冷笑，看他要如何狡辩。
邓玉坤上前拱手：“会首，这箱子里的货物怎么变成的石头，还要问邹老板才是。”
“难道我还能隔着箱子把东西换了不成？”邹四娘厉声道。
邓玉坤一笑：“邹老板是如何做到不开箱就把货物换掉的，恐怕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了。不论你如何狡辩，有周家的保单做证。牙人最重信誉，周家总不能作假吧？”
邓玉坤的眼睛里泛着精光，让邹四娘的心猛然沉了下去。她本能地看向唐怀风，周家与唐怀风有亲，而唐怀风是此时场上唯一一个肯听她说话的人了……邹四娘突然意识到自己中了计。刚才邓玉坤那一席话原本就是为了激怒她。激怒她，才能让她把矛头转移到周家身上，那她也就彻底失去了唐怀风的支持。
“会首，我相信周家不会作假。我看这个邹四娘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才把货物给调换了的。”
“白家商行的封条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想想办法总能弄到。我以为还是当以文书为准，双方签过字画过押的肯定不会错。”
“请会首行使大权，为白家主持公道啊！”
眼见形势已然逆转了。邹四娘紧紧地盯着唐怀风，期盼着他能说点什么帮一帮自己。可唐怀风却只是向后靠在太师椅上，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邹四娘瞬间灰败下来。诚然，唐怀风没有理由帮她。是她自己先动了贪念，现在又怎么能要求别人主持公道。
凡动刀者，必死于刀下。
四周要求邹四娘立刻偿还债务的声音越来越激烈。这世上原本没有所谓的公道，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利益发声。邹四娘想不到该如何破局，根本没有办法。除非宋时与能回来，可宋时与又怎么会回来呢……
忽然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传来：“看来是我来晚了。”
霎时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正门处。宋时与背光站在那儿，身上的狐裘被太阳勾勒出一道暖融融的轮廓。
“宋时与？！”白三喜惊呼道。
宋时与走进房中。
邓玉坤和白三喜交换了一个眼神，宋时与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局面对他们来说再有利不过了。
邹四娘怔怔地看着宋时与，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回来。虽则困惑，却又多了一丝不可名状的轻松。好像这样的局面，也只有宋时与能够解决。
“既然宋老板回来了，这债也就有主了。”白三喜笑道，“宋老板，一万贯钱，您怎么说？”
宋时与微微一笑：“欠债当然是要还钱了。”
“好！宋老板爽快！”白三喜笑道。
宋时与来到邹四娘面前：“你欠我的六千贯，拿来吧。”
邹四娘一惊，宋时与怎么会知道她有这么多钱的？然而也顾不上想这么多，她从袖中抽出那两张牒券，递到了宋时与手中。
宋时与一把接过，对她说到：“咱们两清了。”
邹四娘向后退了一步。只这一句，便让她觉得鼻子发酸。宋时与这是在救她。
六千贯牒券就在宋时与手中。白三喜的目光始终追随着，眼看就要递到自己面前了，白三喜想要伸手去接。宋时与却转了个身，来到唐怀风面前。
宋时与微微行了一礼，说道：“唐会首，这六千贯，我想当作送给雄州商会各位元老的一份礼物。”
此话一出，房间里的人都愣住了。
唐怀风道：“怎么讲。”
“之前您曾邀请我加入雄州商会，但我既没有在雄州久居，又没有做过什么贡献，我心中有愧。今日正好借着这桩事表一表我的诚意。这六千贯我就放在您的钱庄里，从今日起，商会各位元老都有资格从中领一笔钱。只要理由得当，又对商会发展有利，我无有不从。”
房间里响起窃窃私语声。什么意思，只要申请就能给，这是什么善人的布施吗？
就听白三喜怒道：“这是我的钱，你凭什么说给就给了？”
一旁魏东临道：“白员外你急什么，宋老板又没说不还你。你先让她说完。宋老板，还请您仔细说说，这笔钱是怎么个领法，何时归还，要几分利？”
宋时与一笑：“魏员外您问得好。钱三个月之内还，不收利钱。超过三个月，只要有物品抵押，也是不收利钱的。去年盐钞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想来大伙儿这年都没过好。领一笔钱周转一下，就当是我的一份心意了。”
一笔没有利息的钱财没有人不心动。众人一时间心旌摇荡，这可比邓玉坤许下的那些空头债要有诱惑力得多。哪怕是拿去放印子钱，那也是白得的利益。
宋时与：“我保证，只要我在雄州商会一天，这六千贯就永远供大家支取，不限次数。”
唐怀风道：“宋老板高风亮节。今年大伙儿的日子确实不好过。那我再添四千贯，一共一万贯，帮大家度过难关。”
“多谢会首，多谢宋老板！”魏东临第一个站起来，紧接着其他元老也纷纷起身致意。大家恨不能马上就拿到钱，至于白三喜，倒是没人在意了。
邓玉坤敏锐地察觉到了局势的变化。宋时与此举完全符合商人们的核心利益，冲抵了自己手中拿捏他们的筹码。在这样的形势下，久拖下去于己不利。唯一的办法就是快速将方才商定的结果落地。
邓玉坤道：“会首，今日议事的结果其实已经很明确了。还请宋老板尽快偿还债务，大伙儿也好散了。”
宋时与侧身回眸：“我何曾欠过什么债呢。”
翻脸不认账？邓玉坤冷笑：“宋老板，牙人的保单在此。你要是不服，咱们不妨请周家的来问一问。”
宋时与笑道：“周家人不就在场么。”
众人这才发现，方才跟在宋时与身后进来的一个不起眼的婆子，竟然是周家的崔妈妈。
崔妈妈上前向见礼：“周家掌院女史崔氏，见过各位员外。我奉我家院君之命，给会首带一句话。院君说，近日家里遭了贼，丢了两枚废弃的印鉴。请会首仔细查验保单上的印鉴，以免盗用。”
崔妈妈说完，齐愈便走到长案前，仔细查验起上面的印鉴。白三喜也凑上来一起看。
齐愈：“会首，印鉴确实有问题。”
邓玉坤眉峰一动。白三喜伸手要抢，齐愈却一晃而过，将印鉴呈递到唐怀风面前。
“这是周京的印。”唐怀风眉头微蹙，再抬起头时，目光中已满是愠怒，“所有人都知道我那个外甥年前就犯了疯病。白员外，你来解释解释，他是如何给你做保的！”
写满字的文书飘飘摇摇落在白三喜的脚下。他慌忙捡起来仔细去看。红色印泥吃进了纸张的经纬之中，红彤彤一片，谁也想不到仔细分辨其中的文字。可是，这确实是周京的印。
白三喜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邓玉坤。邓玉坤阴沉的面色已道尽了此时的退无可退。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给他致命一击的，竟然是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