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清风楼。
周大娘子推开三楼那最后一间房门,果然看到宋时与就坐在正中的圆桌前。
“姐姐……”
周大娘子侧目看了一眼身边的唐怀风,她能感觉到他紧张极了。她这个弟弟平日里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没想到也会有如此在意的人。周大娘子觉得好笑,自己这个弟弟实在是关心则乱了。她费尽心机布了这么大一个局,不是要和宋时与两败俱伤的。
其实那日当邓玉坤来找到周大娘子,说出此番谋划的时候,周大娘子就已经决定要利用他的计划达成自己救女儿的目的。邓玉坤何其可笑,以为有相同的利益就是盟友。可她是唐家的大姑娘,周家的大娘子,她不屑与豺狼为伍。早在林家的下聘宴上周大娘子就看穿了邓家一家是什么货色,绝不可能与他们合作,更加不会赔上牙人最宝贵的声誉去成全他们。签下文书时她用周京的印鉴盖章,她要这计划成型,更要全身而退。她要报当初和林家结亲时的仇,更要逼宋时与就范。
唯有将对方逼到绝境,才有坐下来谈判的空间。
好在宋时与足够聪明,在周大娘子走进房间的那一刻,就明白了她的来意。宋时与起身行礼,态度从容不迫。都被逼到了如此境地,竟还能如此进退有度。时至今日周大娘子仍要承认,她确实给自己的女儿找了位好老师。
“把我的女儿救出来,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我做不到。她是圣人亲点,谁都做不到。”宋时与说。
“那我就去帮助你的仇人,将你拖进泥潭,万劫不复!”
宋时与目光清冷,她定定看了周大娘子一会儿,说道:“我能让你和周敏见一面,我只能做到如此。”
周大娘子终于还是妥协了。一个母亲的心是没有办法拒绝的。当时站在二楼的邓玉坤、白三喜和邹四娘都不知道,其实在这一刻,他们所谋的局就已经破了。
那天周家的马车连夜出了城,直往汴京而去。去年由于西北的战事,本该于冬至日举办的南郊大礼推迟到了二月举行。到时帝后并出,百官夹道,这是周大娘子见到女儿的唯一机会。
轻装简行,连夜狂奔,终于在第三日天亮入城。周大娘子扣响了吕相公府邸的大门。相公夫人读完宋时与的手书,便安排周大娘子在樊楼住了下来。次日一早帝后将于宣德门出宫,经南薰门去往南郊太庙。樊楼三层临街,可以看到仪仗。
周大娘子辗转反侧了一夜都未曾合眼,好不容易数着更漏挨到五更,就听外面传来庄重的号角声,是宫门开了。
周大娘子急忙来到窗边,只见仪仗官高吹着号角,宫门缓缓洞开。从宫门之内走出一头巨物,原来是一只大象。身披文采斑斓织锦,背上驮着金莲花座,头上缠着金辔头。大象一共有七只,在驯象师的带领下缓缓走出宫城。在它们之后是绵延漫长的侍从队,明黄经幡、硕大障扇、彩戟长矛,依次而过。周大娘子直勾勾地看着这些人,冷风吹在她的单衣上,可她甚至不敢转过头去披一件外褂。她怕一晃神,就错过了周敏。
终于,官家的玉辂出现在仪仗的尽头,长街两侧都是山呼万岁之声。周大娘子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隔着相当的距离,在一众衣着发饰全都一模一样的宫女之中,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儿。
周敏穿着飘逸的宫人长衫,头梳二丫髻,神色肃穆地行走在仪仗队伍里。她看上去瘦了些,眉宇间脱去了娇憨之气,气质变得坚定从容。周大娘子想要唤她的名字,可张开了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又喜又悲,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仪仗队行进的速度很快,眼看周敏就要离开她的视线。周大娘子急忙追到下一个窗边,又跟着来到再下一个窗前。她知道周敏肯定看不到自己,但她就是想再多看她几眼。周大娘子想起一个多月前她送女儿离开的时候,周敏那么果断地登上了马车,一次头也没回。彼时的心如刀绞,恰如此时一般。
突然周敏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她抬起头,正对上周大娘子的目光。她的脸仿佛瞬间被点亮了,连带着一步没跟上,就被身边的年长宫女用眼神警告。周敏急忙低下头,却又不甘心地往上面看。队伍很快就走过去了。周大娘子伏在窗边哭泣,久久不能平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吕相公夫人来了。
“大娘子不要伤心了。今夜官家会宿在太庙,你随我到官眷直庐去住。看有机会,和敏姑娘见上一面。”
“多谢夫人!”
整整一天,周大娘子都过得浑浑噩噩。一时欣喜于即将见到女儿,一时又担心自己突然出现会给女儿惹上什么麻烦,幸好有相公夫人在旁宽慰。一直等到晚间,吕相公让人传话来说官家已经歇下,相公夫人让周大娘子在房间里等候,自己出去想想办法。
等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就见房帘一挑,走进两个人来。当先一个是相公夫人,后面那个穿着斗篷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却隐约能看到斗篷下的宫衣。
“敏儿……”
兜帽摘下,却不是周敏,而是今日行走在周敏身边的那位年长宫人。
“这位想必就是周大娘子吧。”宫人一开口便带着凛然的压迫感,与宋时与如出一辙,“我姓史,尚礼局司赞。周敏是我手下的宫女。”
周大娘子心头一惊,急忙行礼:“奴家今日来得仓促,实在是思女心切,还请官人勿怪。敏儿她是不知道的。”
“周大娘子一片母爱纯然肺腑,我是不会难为周敏的,不必担心。”史司赞说道,“我今日来是要告诉您,周敏已经通过了尚书内省的考试,三日后就要升为女官了。她身负内命机要,不便再见外人,只能由我替她向您说明。顺便有一封书信交给您。”
周大娘子颤抖着手接过信笺,就见上面写着“母亲大人亲启”六个字。
“内尚书的书信往外带是有违规定的,史司赞可是担了很大的风险啊!”吕夫人在旁提醒道。
周大娘子自然听懂了弦外之音,急忙从袖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银票,说着好话塞给史司赞。没想到对方却推拒不受,只说道:“帮我给宋时与带一句话。周敏我已按她的意思安排好了,欠她的人情也算还清了。”
周大娘子一怔,讷讷地点了点头。
史司赞不便久留。在她走之前,周大娘子问道:“请问官人,我的女儿还有可能出宫吗?她……她这辈子还能嫁人吗?”
史司赞短暂地愣了一瞬,继而道:“大娘子可知道考进尚书内省有多难?”
周大娘子摇了摇头。
史司赞道:“大概同男人考中进士差不多罢。她将代替官家批阅奏折,与百官书信答疑;她将与台阁诸相同殿称臣,共掌文诏。她阅读的每一个文字都是帝国机要核心,书写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载于史册上。你还在担心她能不能嫁人?”史司赞短促地笑了一声,“咱们女人可不是只有嫁人这一种活法。”
史司赞走了。吕夫人也很识相地告辞离开,给周大娘子留下足够的空间来阅读女儿的书信。展信的一瞬间,周大娘子的眼泪就流了下来。透过熟悉的字迹,仿佛女儿真的站在她面前。
信中,周敏说她一切都好。皇宫的宫墙很高,隔断了世俗纷扰,却隔不断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她说宫里的人都很冷漠,大家都只专注自己手头的事情,没有人关心她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她喜欢这份冷漠,让她觉得自由。她说她看到了皇城的煊赫,第一次感受到她身处一个何等强大的帝国。她要为帝国贡献自己的才华,成为人人敬仰的内尚书。她说,她离开家之后,才终于感受到曾经母亲是那么爱她。
周大娘子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她那么爱自己的女儿,却始终在忽视她,控制她,从未试图了解她。逼得她直到离开以后,才敢吐露内心。
周大娘子喃喃道:“是母亲错了。”